郑村长家的老宅建起来才不到三年,还远远算不上老。

    泥夯墙壁,厚草盖顶,梁柱也都是刷了桐油的新木。

    除了一间灶房和一间茅房之外,还有三间不透风的卧室,每一间卧室里都摆着不只一张旧木床。

    郑村长笑着解释道:“我们一家本是并州人,世代居住于太原高平县,因无辜惹上一些祸事,六年前不得不逃难至幽州余阳。”

    既然是“无辜”,那所谓的祸事,多半也不是郑家自己主动去惹上的。

    不过,不是说逃难至余阳么,又是什么原因?如今一家都到武襄县来了?

    郑村长也不遮掩,继续道:“后来因我那次子入了幽州麒麟军,跟着少将军北驱戎族时,侥幸立了一些军功,被升作都伯,往后又要常驻于武襄县,我们一家前年便又从余阳,搬来了这里。”

    虽只是平铺直叙,可言语中却是藏不住的自豪。

    郑村长又道:“五里外那座大营,便是麒麟军主营,说起来,咱们村有超过一多半的人家,家里都有至少一名儿孙在麒麟军里效命呢。”

    原来如此,这么算的话,大湾村其实也算得上是麒麟军的家属村了。

    交代了前因后果,郑村长最后才重点强调道:“说起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们一家当初从并州狼狈逃离,在余阳将近四年,也同样没攒下多少家业,到了大湾村时,起初连个栖身之地也没有,这老宅还是一家老小齐上阵,赶在大寒冻土之前立起来的,因时间紧凑,便只建了三间屋,稍微挤了一些,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赵时悦已经无语不起来了,曹虎头那表舅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不过是远房亲戚罢了,怎么就能让儿子已经是都伯的村长客气成这样呢?

    郑村长解释了个清楚透彻之后,见天色已黑,便不再打扰,只说明儿一早他再来,到时候再跟赵时悦他们商量盖房、分地之事。

    三间卧室,赵时悦姐弟占了一间,月娘和赵王氏住一间,张宏宾跟父亲、儿子住最后一间。

    卧室里,夯实的泥巴地面干燥洁净,门窗密不透风,靠墙处摆着一大一小两张矮床,从下到上,依次铺着厚厚的麦草、草垫、麻布褥子,大床上摆着一张半新旧的芦花被子,小床上没有,不过赵时悦他们自己带着一张厚实的狼皮袄子,倒是也不差什么。

    除了床之外,屋里没有其他家具,赵时悦他们暂时也用不着。

    夜色渐深,赵时悦和月娘去灶房里烧水,只打算简单梳洗一下,好早些歇息。

    赵时悦伸手在灶门暖着手,整个人十分放松道:“婶子,终于不用再轮流守夜,也不用一早起来赶路了,明儿我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你们谁都别叫我。”

    月娘笑得更是安稳,点头道:“行啊,咱们谁都别吵谁,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张行嘉带着妮妮和寄奴在灶房门边玩耍,闻言十分忧愁道:“那要是饿了咋整?”

    赵妮妮白了他一眼,道:“饿了就忍着呗,以前一早起来赶路的时候,也是到了午时才有麦粥吃啊。”

    赵时悦闻言有些心酸,转瞬却又笑颜逐开,道:“算了,还是别赖床了,饿了咱们就起来,我看郑村长拿来的东西里,除了白面之外,还有萝卜白菜,跟一小块咸肉呢,婶子,咱们明儿一早吃面片汤吧!”

    月娘笑道:“行啊,明儿一早让你们叔给你们包饺子吃都成!”

    张行嘉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叫道:“真的?!明儿一早爹包饺子吃!”

    张宏宾气笑了,骂道:“包什么饺子?!明儿一早人家郑村长还要过来呢,田地和宅子之事,都还悬着没解决呢,哪有心思和功夫给你包饺子?!”

    张行嘉闻言只有些失望,赵寄奴却跟着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口水都挂在嘴边了,却又硬生生地吸溜回去。

    这般馋嘴模样,逗得众人一阵好乐!

    *

    几十里外的武襄县县衙内。

    裴滉坐在大堂左侧上首,正事不关己地品着茶。

    曹善执(家人称呼其小名:虎头)坐在大堂正中,心不在焉地听着秦继邺仔细汇报着武襄县内以及麒麟军中的大小事务。

    从大湾村回来的郑松,才刚一踏进院门,曹善执便立刻打断秦继邺,急急问道:“人到大湾村了,是如何安置的?”

    郑松愣神片刻,才含糊回答道:“人带到大湾村了,小的将人都交给我爹了。”

    “……”

    曹善执气得险些骂人,什么叫“交给你爹了?”

    好在秦继邺知道郑松的性子,挥手让人退下,帮着解释道:“郑松他爹是大湾村村长,处事周到,为人圆滑却不失分寸,你就放心好了。”

    见曹善执依旧皱着眉,秦继邺却不再多劝,只继续禀告道:“半个月前,赵王与楚王结盟,已合力拿下冀州全境,正一步步逼近豫州。丞相郑郗如今怕是已坐立难安,火急火燎地遣了使臣来幽州,意图说服刺史大人派兵平乱”

    曹善执讽笑道:“郑郗扶傀儡上位,独揽朝纲,大权在握时,怕是也没想到会有今日。”

    裴滉突来了兴趣,似幸灾乐祸般道:“郑郗钻研的是儒家君臣之道,这辈子最大的野望也不过是能长长久久地立于君王之前,只可惜生了一个癫狂的女儿,硬生生被扣上了好大一口黑锅,真是难为他了啊。”

    这话曹善执跟秦继邺都很赞同。

    先帝慕容霑仁善却体弱,不喜郑郗之女为后,两人成亲十数年,却一无所出,只与妃妾育有一子。

    先帝病逝时,独子尚且年幼,只八岁左右。

    郑氏一族扶持幼弟登基,太后郑氏垂帘听政,其为人残酷狠毒,乖张暴戾。

    幼帝登基不过半年,就因忤逆顶撞了郑氏,便其失手打死了。

    郑氏此举,彻底惹怒了司马氏诸王,也使大靖江山无人为继,更是将郑氏满门推上了绝路。

    秦继邺没工夫去同情郑氏一族,只道:“少将军,郑郗派来的使臣正是您的亲舅舅崔厚安,大小姐五日前得到消息,已连夜赶回蓟城,前日又从蓟城传来消息,说是崔大人劝说刺史大人无果,明日怕是要来武襄县,至于其目的为何,却也说不准。”

    曹善执深知自家祖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犹豫之人,这才哪儿到哪儿呢,能有结果才怪了。

    不等秦继邺提醒,曹善执已自顾自强调道:“郑郗也好,舅父也好,甚至包括祖父,不管他们有何目的,只万万不能叫他们知道了那个孩子的存在。”

    秦继邺连连点头,十分赞同道:“对,也无需刻意隐藏,只泯然于众便好,少将军同样无需故意疏远,但也万万不能太过亲近!”

    这话实在矛盾至极,不过曹善执却能明白其中之深意。

    两人旁若无人地商议着如此密事。

    裴滉闻言,难得有些惊讶,暗道:据说慕容霑与寒门丞相陈仲华之独女陈采薇曾育有一子,没想到这传言竟是真的!

    第一谋士吃了好大一口瓜,只觉这武襄县实在来得太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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