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日得了本经书。

    闲来无事时,寺庙的老和尚就念给她听。

    书上的佛曰:人生有七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她只记得这开头两句。

    当晚,她就做了个梦。

    梦中,她走在一座拱形的石桥上。

    四周黑漆漆的,隐约传来怵然的鬼哭狼嚎。

    好在桥的尽头有一盏灯,方形的,檀木的架子,纸糊的面,里边点着萤绿的光,淡淡的,很温和,像夏日灌丛里纷飞的火虫。

    她寻着那光亮往前走,忽地,遇上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

    老妇人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眯着眼笑起来时可见那门牙掉了两颗。

    对方正在桥上煮汤,闻起来挺香的,老妇人慈祥,还盛了一碗递给她。

    不等老妇人说什么,她就开心地接过了,咕噜咕噜地下了肚,羞赧地问她还能再来一碗吗?

    没办法,她从小到大实在饿怕了,路上遇人施舍汤水也懒得多疑,能充饥就行。

    而老妇人也定是个活菩萨,因为听闻了她的话后她非旦没说什么,还笑呵呵地给她盛多了一碗。

    对此,她心怀感激。

    可正当她准备享用那碗汤时,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冗长的铃铛声。

    叮铃铃——叮铃铃——

    叮铃铃。

    犹如一声又一声凄凄戚戚的呼唤,她一愣,正想往后看,却听老妇人在耳边突然出声,道:“奈河桥上,莫要回头……”

    “!!”

    莫小邪被自家铜制的铃铛声蓦然惊醒时,正值夜半午时。

    屋外风声扰扰,她睁开眼,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抬手向上掀开旁边的半扇竹窗,在自己的木屋里警惕地向外望去。

    只见窗外,月光皎皎,树影重重。

    时值秋末,夜冷风凉,这山里大雾将尽,隐约可见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丘黛。

    她的屋寨子座落这处山间,早些年,莫小邪在窗沿边上钉了半截铁锥,此时细看,便能见到一根银细的线连着锥头,下边坠有一颗铜制的铃铛。

    这细线一路绕着屋寨转了几圈,若是有人来此就会触动这根细线晃动铃铛提醒她,但眼下四周无人,再思之这线连着她在山林里设来捕捉山野的鸟兽的陷阱,想来是有猎物上钩了。

    对此,莫小邪一喜,决定摸黑出门看看。

    这眼看要入冬了,现在有猎物自是最好的,她宁愿错认也不可错过。

    打定主意后,莫小邪就带上了自己的剑出门了。

    秋日的山间干燥冷冽,早些时候落叶飘零,如今只剩下一截截不断向天上廷伸的瘦骨枝干和一幢幢灰黑叠影,空旷又凄凉。

    莫小邪踩着脚下枯槁的落叶,破开薄雾,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走。

    她手中没有拿火把也没有提灯盏,她夜间视物的眼力极好,再加之在这座山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了,现在哪怕闭上眼睛也不怕走错。

    四下寂静,黯淡朦胧,只有风掠过落叶的窸窣声。

    但在某一刻,离她所设陷阱不足百步之地,忽地传来人的喊声:“老黄!老黄!老黄你在吗?!老黄!救命啊老黄!救命啊!有人在吗?!”

    遥遥的,那声音裹着将散的雾气而来,又清又朗,听得出是个不及弱冠之年的少年郎,只不过他此时定是遇险,才会叫那语调听起来颇为惊慌心切,细听,还略带嘶哑。

    莫小邪一听,顿时有些失望。

    ……竟然是人。

    不是能拿来过冬的食物。

    唉。

    心下郁闷,莫小邪又觉得有些惊奇。

    毕竟这山里十几年来除了她外都没有人住,平日里也险少人来。

    今夜是哪来的倒霉蛋迷路到这里来了?

    她唏嘘两声,走上前去。

    她的陷阱十分简朴,也就是挖了个三、四米深的洞,再加上在底下放点诱食罢了。

    这个时候,鸟兽本就不经常出现了,她没抱希望逮到什么大猎物,哪曾想这个一眼就能看穿的陷阱今天还能套到个大活人。

    这人定是比猪还笨吧。

    ……但再笨也得救呀,这天如此冷凉,没人拉他上来的话明早就得冻出疮来了。

    要是再晚些发现,估计饿死冷死在里边她还觉得脏了她费劲挖的洞呢。

    思及此,她眨了眨眼,在洞囗边探头往下一看,朝下边道:“没事吧你?”

    只见底下,一抹黑影抱膝蜷成一团,似是无助的困兽。

    听到莫小邪的话,那人寻声,惊惶地抬头望来。

    被困洞底的人因此窥见了漆黑的天,和一轮皎皎的明月。

    其中,有谁柔软的额发耷拉,漆黑的发丝飘扬,拂过了一张瑰丽的面容。

    他微微瞪圆了眼。

    眼下,如水的月光铺陈,延绵至她的指尖,莫小邪的左手放在腰间剑柄上,其高高束起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划过她的脸颊。

    她垂着细密的眼睫,借着皎洁的月色,见到底下那人望来的一张脏兮兮的脸,倒是那凌乱扑面的发隙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像坠了月亮似的,晶亮得出奇。

    可惜的是,他的脸实在太脏了,叫人窥不到几分真实的长相。

    这也就算了,毕竟出没在这荒僻山野的人能有多干净,但是,眼帘中,那人一身市井麻衫破破烂烂,身上也是新泥混旧土,凌乱的长发盖着脸,犹如山崖上迎风飘摇的漆黑藤蔓,张牙舞爪,甚是邪祟可怕。

    饶是她也不禁吓了一跳:“鬼啊!”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霎时一惊。

    但并非是被冒犯的恼怒,而是惊恐,他瞪圆眼,整个人在须臾间抖了起来,立马手脚并用扒住洞壁的硬土想要往上爬,嘴上像个小孩子一般,带着哭腔大喊大叫道:“什么鬼!哪有鬼?!!你别吓我啊!救命!女侠!哪来的鬼?!别走!求求你拉我上去!!我也怕鬼啊!!”

    “……”

    看样子,这人不仅比猪笨,还比鬼傻。

    莫小邪安静了一会,才扔下腰上缠着的鞭子下去,道:“抓着它,我拉你上来!”

    “好、好!”对方连连应声:“多谢女侠!”

    她力气比寻常人大些,打小提水担粗的重活都是她一个人干过来的,这会拉一个少年人上来也不算多难的事。

    很快,那人像一抹破布似的,耷拉在洞口边上。

    到这后,莫小邪收回长鞭,任他自己爬上来。

    那少年人脚下费力蹬了蹬,手中攥住地面上的杂草,一个翻身,翻了上来。

    末了,他摊开手脚,呈大字型躺倒在地,像一条被拍上岸翻白肚的濒死的鱼,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却还要一边道:“谢、谢女侠搭救!我还以为、还以为得等到明早才有人来呢。”

    莫小邪没有应声,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地打量他。

    眼前这人少年身形,高挑隽瘦,纵然裹着几层滚得灰黑的布衣,她也能从他没有多少肌肉和力量的四肢判断出他柔弱得比不上一个常年做工的男人。

    看,这才从洞下蹬上来就能让他累得气喘吁吁,这样的家伙就算在如今的太平世道出门,若无人照应,通常也死得挺快。

    对此,莫小邪终于对这个陌生人松了几分警惕。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打算问他话。

    但她还没开口,便见他翻身坐起来,大声骂道:“哪个狗贼挖的洞啊!还挖这么深?!是想挖到阴曹地府里去见阎王爷吗?!!”

    终于把气喘匀的家伙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拨掩面的长发,什么柔弱感都褪去了。

    他气焰嚣张,中气十足,当着她的面高声骂个不停:“要不是为了下边那半只鸡!老子才不会掉下去!”

    闻言,莫小邪一惊。

    她赶忙探头一看,发现自己今早才放在底下用来当诱饵的烧鸡已经化作了一堆森白的骨头。

    偏巧这人还在骂骂咧咧,顺带咂巴咂巴了嘴。

    他兴许是想玩先抑后扬这一套,在大骂了那挖洞的人一通后,他赶忙将目光挪向莫小邪,扯开嘴,亮着眼睛,歪了歪头,想让自己看上去真诚些,朝她笑道:“若非女侠相救,我今日怕是要被那挖洞的人直接送进忘川河投胎了,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定当相报。”

    说着这话的人声音如此之轻,也显得他言语愈发夸张。

    莫小邪觉得他是个油嘴滑舌之人,面上却神情寂寂地问他:“那烧鸡好吃吗?”

    对方还没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声音带着一丝笑意:“还可以,就是有点凉,烤得也太焦了。”

    说完后他一愣,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子就呆住了。

    而莫小邪则是扬起柔软的笑,拔出剑,慢条斯理地晃了晃白亮的剑身,道:“你说的那个挖洞的狗贼就是我,那个想见阎王爷的也是我,你半夜扰我睡觉不说,还吃了我半只鸡,末了还辱骂救命恩人……”

    莫小邪用轻轻柔柔的嗓音细数他的罪状,少年人识相,被月光下剑身泛起的白光晃得眼睫一颤,立马道:“女侠饶命!”

    她却只是问:“你要怎么赔罪?”

    他抬起一只眼,神情与言语皆含试探之意:“要不,我给您好好道个歉?”

    莫小邪没有接受,气氛在沉默间变得剑拔弩张。

    半晌后,她才问他:“你刚才叫的老黄是谁?”

    他不假思索道:“是我的一匹马。”

    莫小邪一听,有些心动。

    她还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一匹马呢。

    她便笑:“那就用你那匹马赔。”

    可是,脏兮兮的少年人小声道:“它、它跑了……”

    莫小邪收鞘的动作一顿,又晃了晃自己的剑。

    见此,他急得站了起来,立马道:“女侠莫急!那马它总是会自己回来!说不定我们等一会,他就回来了。”

    言毕,他扯开一个笑,似是想缓解气氛。

    可莫小邪一听,却蹙起细眉,脸色微冷,颇有些被戏弄的不快:“这么说,就算你将马赔给我,以后它也会回你身边是吗?那我还要它作甚?”

    少年人一噎,一时间似乎想不出反驳的话。

    但他一看,发现自己站起来比人家高上许多。

    许是见莫小邪身为女子,娇小瘦弱,纵然她有刀,他也起了侥幸心理。

    当下,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抬手指着她身后的树林,惊恐道:“有鬼啊!”

    显然,他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然后趁机跑路,莫小邪却没上当,依旧沉沉盯着他,末了,还冷冷补上一句:“鬼不就是你吗?现在哪来的鬼比你还丑还吓人?”

    闻言,少年人这才意识到方才她那声“鬼啊!”说的正是他呢。

    这叫他一瞬间瞪圆了眼,有些恼怒,可张了张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后,他才澄清似的,闷闷道了句:“……我洗干净了还是挺贵气的。”

    没办法,跑是跑不了了,被逮着的人只能坐在林间的枯叶上,吹着冷风,无助地忍受着莫小邪的纠缠。

    莫小邪道:“赔钱也行,一百文就够了。”

    可他嘟囔道:“我现在身上没钱……”

    伴随着这话,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些许,近乎诱哄:“但我家有钱!要不这样!等我回家后再给你送钱!送十倍还你怎么样?!”

    她很冷静,道:“无凭无据,我拿什么信你?”

    少年人又道:“真的!我、我是北凉世家子!”

    见莫小邪不为所动,他顿了一下,一咬牙,颇有种豁出去了的悲怆感:“我、我爹是徐骁,我是北凉王府的世子徐凤年!我这才刚出来游历半年!等我三年游历完后到时真的可以还你钱的!”

    徐骁的大名莫小邪听过,他是当今离阳王朝里唯一一位异姓王。

    但这不代表她能轻易信眼前人的话。

    莫小邪哼唧一声,道:“我还说我是剑神李淳罡呢。”

    见她不信,眼前的人泄气了。

    他垂着头颅,认命似的,懒得同她说什么,只是软声道:“我也没想偷你的鸡吃,只是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见他乖乖认错,莫小邪这才收了剑,道:“早点承认不就行了,还要扯谎,坏小孩。”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服气:“我没说谎……倒是你,看上去比我还小呢。”

    莫小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立马怂了,笑道:“行行行,女侠,说谎偷鸡什么的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对此,莫小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侧身准备回去了:“那就行,算了,你走吧,下山自己小心些。”

    其实莫小邪也没想同他计较那半只鸡。

    那鸡本就不是给人吃的,还馊了。

    她只是不悦这人把她当傻子,扯一堆谎来搪塞她,但现在看他这身逃荒难民似的行头,也怪可怜的。

    而对于莫小邪的放过,少年人惊喜地抬起眼。

    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里高兴,他望着莫小邪,笑弯了那双踱了月光似的眼睛,道:“谢谢女侠!你真是个好人!”

    他刚一出口,就有人牵着匹瘦骨嶙峋的跛马,向他们迎面走来。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那人高声笑道:“少爷!!前面不处有座木屋!没人!你瞧瞧老黄我手里的是什么啥了!鸡!里面有鸡!我偷了一只!!还拿了几颗蛋!今晚我们有口福了!”

    “……”

    夜里的林间瞬间一片寂静。

    树影摇曳,月凉如水。

    不等任何人出声,只消刹那,莫小邪的剑已再次出鞘,横在了眼前少年人的脖子上。

    对此,他猛地一抖,小心翼翼地对上她冷若寒蝉的黝黑眸子。

    少年人抱着一丝侥幸,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似的:“莫非,那木屋和鸡,都是女侠的?”

    “你说呢?”

    她的声音前所未见的冷。

    “……女侠饶命!”

    他瞬间露出个生无可恋的表情。

    下一秒,他竟也不怕她的刀了,竟在月光中高声悲怆道:

    “风紧!扯呼!老黄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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