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也觉得。”祝千灵就喜欢不打击人的。

    十六岁的姑娘颇为得意,要美大家一起美嘛。

    她弯弯的杏眼忽见梁颂年噙着浅浅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其人乌眉润眼观之可亲。

    炎炎夏日天色亮得早,这会儿已是晨光大亮。

    因此祝千灵看得很清楚,她眼前这个人,卸去女子精致妆容露出原本的五官,和她笔下反派相似又不相似。

    若是拿双生子比,大底是世间上最好区分的双生子。

    真是气质整容颜值。

    她嘀咕着,察觉自己貌似盯人许久,于是咳了咳,左右张望,“我夫子呢?”

    “夫子?”

    梁颂年温柔眼不变,反问的语气却又轻又慢,像是没听清祝千灵的问题。

    他指尖在刚抄好的经书上轻轻划下,白纸黑字痕如游丝。

    祝千灵正想回答,梁颂年微微笑,十分体贴,“是程安吗?”

    “嗯。”她现在有点不太敢看梁颂年,感觉很古怪的。

    祝千灵透过半开的窗点头,一眼瞧见祝家庄侍卫闪瞎人眼的服饰。

    她寻思着,程安虽又狗又装嘴巴还不讨喜,但绝是个优秀的教导主任,没道理会留她一人在寺庙。

    尤其是……梁颂年他们都不熟悉诶。

    老师是不会把学生留给陌生人。

    半开的窗在忽起的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细咯吱声。

    咦?有点冷,祝千灵搓搓手臂,听到梁颂年温和的声音,“程夫子和张师弟另有要事先行离开,予你留了话。”

    祝千灵收回视线,等着梁颂年开口传话。

    但梁颂年好像定格住并未出声。

    直到祝千灵眨眨眼,她看见梁颂年指下忽而凭空多出一支木签。

    梁颂年食指轻按住木签,空白木签隐隐浮现出金色字迹,字迹为“程安”

    祝千灵实在是太容易被金光闪闪的东西吸引,她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梁颂年指间流光。

    只见冷白色的指掌间一点点冒着金色粒子,特效似的,怪好看。

    但在梁颂年看来却是小姑娘迫切想听到她家程夫子的消息。

    他长睫敛动,忽而唇角微扬,眉眼倒是越发柔和。

    梁颂年指尖轻点,落在木签上“安”字,在晨光中轻轻扬起细细碎碎金色粒子。

    更梦幻,祝千灵瞪大眼珠子。

    黄金!无法抗拒的黄金!

    祝千灵一眼不眨盯着梁颂年,见他压住木签轻轻往上推。

    木签背面是梁颂年才抄好的经书,小楷简练墨迹未干,纸面被木签一推,好好的经书墨水糊做一团……

    因有些距离祝千灵看不到被毁的经书,她只是见到在她和梁颂年之间投下一道虚影。

    是程安!

    高清投影的程安!

    高科技!在古代无聊时甚是想念的无线网络。

    想她的消消乐还没见到村长,定时养得小鸡大概被胖揍了,森林能量还差点兑换胡杨……

    十六岁的姑娘仰面望着程安笑得恬静。

    前世她与死神赛跑,跑赢十六年,这一辈子她想超过上辈子的成绩。

    好歹二开头。

    晨光斜斜照进,半开的窗如同一柄被弹动的软尺,在光影中小幅度快频率晃来晃去,似两股无形的力量借着风推来扯去,互不相让。

    非自然的力量较劲并未惊扰清晨古寺。

    祝千灵自然不晓得,她在白纱下抱膝成团,一副好崇拜好专注的聆听模样。

    不谙世事乖巧听话的学生,是坏蛋首选。

    隔着虚影,梁颂年默默望着祝千灵。

    女扮男装的俏郎君,刚用过清洁术,褪去一层实在不怎样的伪装皮肤,如水里眼巴巴吐泡泡等饵料的鱼。

    泛着涟漪的水面下,是会上钩的黄花鱼……

    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程安,程安才是饵。

    程安同她说梁颂年目前看来是个好人,祝千灵赞同点头。

    她想梁颂年那通身气质看起来就是个好人。

    程安还说她估计要跟梁颂年一段时日,祝千灵也是可以接受。

    她想着梁颂年那般样貌赏心悦目搁在身边养眼呀。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旁若无人对答如流,甚至蹦出点当地俏皮话。

    祝千灵感慨修真界的东西真是智能,影像留言和视频差不多。

    若不是程安眼神明显没有交流,她几乎认为是真在视频。

    梁颂年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听,这木签是他的东西。

    程安留音时未回避,因此他听过一遍,正是因听过才显得第二遍刺耳。

    程安几乎预判到祝千灵每一次的回答与反应。

    由此可见,关系匪浅。

    风里推来搡去的窗“当”得往外合上。

    祝千灵听到动静转头看了眼消失的晨光,但快被一声更古里古怪的声响吸引。

    只见虚影中,张洛商做鬼脸吐舌头冒出来,“我怎么从来不知程夫子原来是个唠叨长舌鬼!”

    然后他被打得嗷嗷叫。

    祝千灵没忍住笑了,她喜欢鲜活的东西,比如颜色比如人。

    她看得津津有味,应该说她就喜欢看又装又端的教导主任气得跳脚。

    祝千灵越听越高兴,但笼在白纱下却越觉得越来冷。

    直到程安甩开爬到背上鬼哭狼嚎的损友,绿着脸留下最后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祝千灵收起看热闹的神情,认真点头“嗯”了声。

    此一生所识不多,她会记得每一个人认真对待她的人或……妖

    有程安盖章,祝千灵安心不少。

    丝丝钻进脖子里的冷风终于在一刻达到顶峰。

    祝千灵冷啊,脖子像套了一条冷风围脖,冷得发抖又痒得想笑,她实在受不了,仰头狠狠打了声响亮的喷嚏。

    这大夏天这么冷,怪邪门……

    揉着冻红的鼻尖,祝千灵再抬头时,只见程安的虚影消失得扭曲而……丑陋……

    像信号卡断的电视画面,脑袋和身体被割成一节一节……

    但同时梁颂年指下木签悉数化成金粉,风轻轻一吹,如梦似幻……

    对比惨烈,祝千灵左右看看,眼睛很诚实地做出选择。

    她看着静如雕像的梁颂年,试探出声,“梁公子?”

    你睡着了吗?怎么看起来像挂机掉线……

    梁颂年眼睫轻轻眨动,眉眼染浅浅笑意,“祝小姐,这下可安心了?”

    安心了安心了,一睁眼在陌生环境面对陌生人,应有的警惕心,很惜命的祝千灵还是有的。

    就算对方是天仙,但万一是仙人跳呢?

    骗她感情蹲大牢!骗她银子去死吧!

    梁颂年唇边笑意微僵一瞬,看向犹不自知的祝千灵眼中透着隐隐怪异。

    但祝千灵没瞧见,程安的虚影已彻底消失,她发现自从梁颂年出声后,笼罩周身尤其是脖子的寒气同时消失。

    这股寒意与昨天鬼上身的不同,冷是冷,但她能扛得住,也没有浑浑噩噩精神恍惚。

    大约,物理攻击与精神攻击的区别。

    温度快速回升正常,祝千灵揉揉自己好惨的脖子,想想梁颂年延迟性的回应,顿悟,原来是技能冷却啊!

    真够字面意义上的冷。

    祝千灵估摸着,耳畔霎时咚地一声,好像是寺庙里大钟在被人用力撞响。

    铛铛铛……震耳欲聋,她当即捂住双耳。

    同时听到门外响起阴恻恻的声音,“师弟同祝施主商量得如何?”

    什么意思?祝千灵捂着耳朵。

    梁颂年意识中听到一声更洪亮不满的声音——

    梁颂年!不管你是想开杀戒亦或是起淫心想泡妞,守着破屋子一整夜,快给老子滚出来!

    庄严神圣的寺庙,梁颂年脑海中播放一长串咒骂声。

    不该出自僧人的口。

    梁颂年丝毫不在意脑子里的声音,他看向祝千灵。

    白纱下的姑娘捏着耳垂也在看他,眼瞳又清又亮。

    梁颂年温柔一笑,摇了摇头示意祝千灵不必担心。

    而后看向紧闭的门窗外,不紧不慢道,“迦楼师兄请再稍等片刻。”

    迦楼?哦是昨日赤脚金刚,还收走一只瘦小黑猫……

    迦楼声音在人却并不在此间院落。

    他彻夜追查,原本是打算和梁颂年分享得到的消息。

    但他讨厌祝千灵,不想见她,便与梁颂年约定地点。

    结果左等右等左催右催不见人影,原以为祝千灵出什么事。

    尽管讨厌,但他不希望祝千灵这么早出局。

    迦楼意识出窍,念着相识情分想找梁颂年提醒提醒他色字最是误人,但这家伙硬是不让他进屋瞧瞧怎么回事。

    呵,当他不懂他什么意思吗?

    以为谁都当块宝吗?呵呵,小情侣什么的最讨厌了。

    迦楼彻夜未歇打架被摆了一道,半路又被趁机想跑的黑猫咬伤,心情差到爆,便使了十二分的劲敲响钟楼。

    不合时宜的钟声徒然响起,惹得不少沙弥诚惶诚恐跑出来。

    但只见到禅杖金刚威威立于钟楼最顶层,不似庙里供奉的菩萨,更似凶神恶煞的修罗。

    钟楼下沙弥与被惊扰好梦的香客纷纷噤了声。

    冲击最大的,当属钟楼蒲团上瑟瑟成缩应激反应的瘦小黑猫,它幽绿眼瞳泪眼汪汪看向祝千灵方向……

    想喵,但不敢……

    这个坏胚和尚!它最讨厌了!

    *

    “所以……你要把我装在你头上?”

    祝千灵坐在榻边,诧异看着梁颂年。

    梁颂年同她说他这次来是帮迦楼捉妖。

    一只盗窃宝物的鼠妖。

    据说这鼠妖道行甚高,曾在灵山佛祖跟前受过菩萨点化,后因贪嘴偷尝灯油时打翻灯台逃往下界。

    鼠妖在人间为非作歹,最终被修真大能镇压,但不久前安安分分的鼠妖突然越狱并盗窃宝物杨柳枝。

    任务落到迦楼身上。

    迦楼此人虽是佛学弟子,却修杀戮之道讲究以暴制暴以戈止戈。

    但这次任务偏偏强调不可杀之伤之惊之,换而言之有背景的越狱犯只能“请”回去。

    伽楼嗜血暴脾气哪里有什么耐心请,没有一禅杖打死都算慈悲为怀。

    因而迦楼师父怕自家徒弟下手太狠得罪上面,特意邀请情绪稳定秉性温和的梁颂年一旁协助。

    老鼠擅打洞躲避不易追踪,二人便商量鼠妖既冒险盗取杨柳枝,杨柳枝与玉净瓶为组合法器缺一不可,因此鼠妖势必会为玉净瓶现身。

    所以他们这次趁着观音庙会游神,一面顺应节日习俗祈愿世事顺遂,一面引诱鼠妖。

    所以……他要把她装在头上,因为头纱发冠也是成套。

    修真界的宝物还挺讲究配套的。

    不过,重点是她还得靠这开光宝物净化,换而言之,她得和梁颂年形影不离……

    祝千灵目光上移至梁颂年头顶,古代男女都是长发,梁颂年只戴着顶雅致莲花冠,一点儿女式发髻的影子也没有。

    可是,她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大人啊,那么大只怎么装到他脑袋上?

    祝千灵感到困惑。

    梁颂年看出祝千灵意思,表示这不是问题,只要她不介意。

    祝千灵自然不会介意,又不是她脑袋装人。

    于是,她跟着梁颂年到梳妆台。

    梳妆台镜子并非古装剧里模糊不请的铜镜,反之,圆而大,明亮的镜面鬓发眉眼清晰可见。

    祝千灵便站在梁颂年身后。

    桌面放着胭脂水粉,她看着镜中美人描眉添妆。

    石黛勾勒细长的眉,红纸染上殷红的唇……

    雌雄莫辨容姿无双。

    祝千灵专心致志盯着,许是她目光太过灼灼,镜中美人抬眸与她盈盈一笑。

    美色当前镜中视线相触,祝千灵当场被美颜冲击,心脏狠狠一跳后,大大方方回赠笑脸。

    看,这就是她曾一笔一画画出来的美人反派……

    她真是有造物主般的艺术天赋!

    正所谓手艺在手吃穿不愁……

    “……祝小姐?”

    “嗯?”

    非常得意的祝千灵收了憧憬的笑,见梁颂年拿着木梳在她面前晃,问她喜欢哪种花香的头油。

    提到花,祝千灵脱口而出,“夜来香……”

    比拇指盖还大的蚊子真是太烦了,夏天她爱夜来香。

    木梳在梁颂年指间翻转,他含笑应声好。

    好什么好?可以驱蚊子的好吗?祝千灵一头雾水看着梁颂年沾头油梳理长发。

    花香浓郁铺散开,望着梁颂年指尖乌黑柔顺的长发,祝千灵发出羡慕的眼神。

    不像她的太细软,软塌塌,一不留神还有些发黄,看起来营养不良……

    梁颂年梳头发的手指一顿,“祝小姐……”

    背着手羡慕的祝千灵,听到梁颂年对她说:“得罪了。”

    啊?

    猛烈的风使劲推闭合的窗,即将吹开之即,梁颂年冷白指尖勾住白色头纱,轻轻一拽……如轻薄飘渺的烟雾……

    整面头纱物归原主,重回梁颂年莲花宝冠。

    窗开风落,晨光照进,白纱曳地,只余镜中观音眉心一点儿朱砂,哪里还有祝千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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