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深秋时节,昨夜刚下了一场雨,今早推开门便见满地落红。

    雨后初晴,红砖碧瓦泛着浅浅的光,檐上雕着的鸱吻一如既往,只是偶有莹润水珠顺其缓缓滑下,落在地上滴答作响。

    虞惜伸出手,白嫩的掌心瞬时躺了一滴水珠,冰冰凉凉的触感从掌间传来。

    她身后虚掩着的宫门透露出一丝静谧的意味,往日里最是热闹的兴乐宫此刻却悄无声息,空荡得仿若无人。

    今天是她被禁于兴乐宫的第三十天,也是秦军围困赵国都城邯郸的第三十天。

    “咳咳……”

    微冷的秋风吹过,虞惜咳嗽一声,有气无力地倚在门前。

    前几日刚病了一场,风寒还未好全,现下还是有些病恹恹的。

    “王后当心着凉。”

    宫女季芜贴心地为她披上一件衣裳,又担忧道:“娘娘风寒未愈,怎的不在里面好好休息,秋风寒凉,还是不要在这里吹着了。”

    “咳咳……无碍,我如今这个样子,就是病死了恐怕也没什么关系。”她苦笑一声,颇有几分无奈的意思。

    虞惜这话倒是不假,在赵国,如果说国人最厌恶谁,那她这位妖后肯定首当其冲。

    坊间传闻,虞惜以一亡国公主的身份被赵王纳入宫中,狐媚惑主,几进谗言,令赵王诛杀贤臣,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为建造华美宫室博她一笑,农忙时节大肆征用民间徭役,又致农田颗粒无收。

    赵王色令智昏,上天震怒,黄河决堤洪水席卷而来死伤无数,大水过后又是瘟疫,几月之间赵国民怨沸腾,四处哀声载道。

    值此赵国内乱之际,秦国东出趁势而下,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连克赵国大半江山,直逼都城邯郸。

    迫于压力,又或者为他决策失误寻找一个借口,虞惜这位赵国王后被他以“惑于君心”禁于兴乐宫,无诏不得出。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王上还是爱您的,等过段时间他就会放您出去的。”

    虞惜沉默不语,她心里清楚,眼下这局势,兴许她依旧待在这里才是最好的。

    邯郸,已经被围困三十天了啊,如果再没有外援……

    不过,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殿内没有点灯,昏暗幽静,有些乏了,她想小憩片刻。

    睡眼惺忪间,兴乐宫厚重的宫门被推开,步履声声传来,从前庭到内殿,越来越近。

    红蕊绿萼,雨打落叶,本是奇珍花卉,此刻却被人无情踩踏,终是零落成泥。

    窗外阴雨连绵,殿内本就暗得很,一下子进来许多人更是黑压压的。

    是内侍左监和一群禁军。

    “王后娘娘。”左监行了一礼。

    “哦,是左监,你来这里是王上又有什么吩咐吗?”

    “奉王上令来给王后娘娘送礼物。”

    礼物?

    她眼中出现不解,怎么突然给她送礼物了呢,还带着一群禁军,莫名地,虞惜觉得有些不安。

    季芜一听王上派人来给自家娘娘送礼,立刻面露喜色,看来不日王上就会放了娘娘。

    季芜的喜色还未褪去,却听左监道:“请王后娘娘选一样吧。”

    身后的禁军端出一个托盘,待季芜看清那上面所放的何物之时,顿时大惊失色。

    匕首、白绫和一壶毒酒。

    王上他要赐死娘娘!!!

    “娘娘!!!”季芜惊呼出声。

    虞惜的脸色瞬时苍白了些许,藏在袖袍下的手不由得攥紧,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眼下赵国内忧外患她想过赵王会以她为借口平民愤,但她以为她最多只是会被废为庶人,没想到竟是一个赐死的结局。

    王上,终究是你太狠心。

    “我想要见王上一面。”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左监叹息一声,摇摇头道:“王上诏令,命娘娘坦然赴死,不赴黄泉不得相见,若不愿上路,则由臣下恭送。”

    “请娘娘上路!!!”左监身后的禁军齐声道。

    他们本就声音大,一齐发声,竟震得虞惜有些耳朵疼。

    “为什么?”

    妩媚的桃花眼里浸满了泪水,雪肤花颜不似以往明媚,她仿若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气息,瘫坐在地上。

    她怕疼,也怕死。

    平日里手指稍微磕碰一下都能令她疼许久,更别说现在了。

    匕首那么锋利,刺破她的心口该有多疼啊,听说上吊的人不会立刻断气而是折腾小半个时辰才会脖子断了,还有毒酒,也很折磨人。

    她不想死。

    左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娘娘,秦军已经兵临城下,邯郸被围困三十天了,这三十天我们一直拼死反抗,我们……快要支撑不住了……”

    “所以呢,为什么要赐死我,难道用我一条命就可以换取秦军退兵吗?!!”她几乎是用尽全身所有力气问出了这一句话,早已红了的眼眶直直看向左监。

    “娘娘,我军需要士气,军中将领也需要一个可以归责的理由。”

    好冷漠的一句话,他一句话道出了虞惜的可怜之处。

    赵王阵前诛杀妖后提升我军士气,这便成了赐死她的理由。

    当然最主要的是,军中将领也会很高兴,赵王曾经杀过不少大臣,其中不乏军中武将,朝中早有怨言,赵王是国君不能明目张胆地怪罪,那她这位妖后便是最好的替罪羊了。

    都是因为妖后进谗言才导致原本贤德的国君肆意斩杀大臣,原本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将也没能幸免。

    一时间,朝野上下流言谶语,虞惜这位曾经的亡国公主现在的赵国王后被他们说成了妲己在世、褒姒复生。

    虞惜突然就很委屈,赵王杀朝臣是为了他的王权,他不允许有宗族势力扩张到威胁他朝政的地步,杀武将也是因为忌惮有人功高震主。

    这一切和她有什么关系,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啊。

    “娘娘上路吧,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虞惜嗤笑一声,赴死还有吉时,你可真是有意思。

    她慢慢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下一杯酒,如玉的手颤巍巍拿起酒杯,她的手一直在抖,好几次将杯中酒水洒到外面。

    “娘娘……”季芜轻拉虞惜衣袖,眼中是满满的不舍。

    娘娘是个好人,从不随意责罚宫人,对她们也很好,她们这些宫人生病了娘娘还会让太医来给看,之前她母亲生了重病如果不是娘娘给她许多钱去抓药恐怕……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娘娘为何会被赐死。

    虞惜也很舍不得,她舍不得她这条命,她还这么年轻,二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花开得最红的时候。

    真是应了她的名字,可惜啊。

    她再次斟酒,把杯子倒得满满的,药效还是足一点好,这样也能快一点去了,也省得喝少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白白忍受疼痛。

    她最怕疼了。

    仰起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们走吧。”

    左监等人退出宫门,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虞惜,压下了心中悲哀。

    玉质酒杯从指尖滑落,跌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季芜,我有些困了,扶我到床上睡一会儿吧。”

    季芜早已泣不成声,“诺,娘娘。”

    腹中一阵绞痛,她蛾眉紧皱,难以忍受。

    伴随着一声咳嗽,唇角溢出鲜血。

    好疼……为什么会这么疼。

    听说人死之时,一生所有的记忆会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虞惜现在看到了。

    年少时,身为虞国公主享尽荣华,不知愁为何物,后来赵国灭虞,几经辗转她又被送入赵宫。

    这命,再也不是她的了。

    这宫门,困住了她,到头来,还是死在这里。

    窗外的雨大了起来,打得庭中所剩无几的花草直抬不起头来。

    “娘娘,若有来生,奴婢还愿伺候您。”

    虞惜淡然一笑,“若有来生,我可千万别再这么狼狈了……”

    “这命,终究是不属于我……好疼……”

    雨越下越大,屋檐上哗啦啦的往下流水。

    幽暗的宫殿里,一绿衣宫婢跪在床榻边独自哭泣。

    雨声,好嘈杂。

    她终究是闭上了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恍惚间,兴乐宫的宫门被人重重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急速奔跑,雨水从他侧脸划过,落入黑色衣袍。

    不顾身后追着打伞的内侍,他冲进内殿,当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儿时,一瞬间目眦欲裂。

    她还是那么美,仅仅是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也是极尽妍丽,唇角的血迹更是平添几分妖冶之色。

    赵阳晃晃悠悠地将手探向她的鼻下,了无气息。

    “不可能,明明换了药的,怎么会……”

    她最是怕疼,绝不会选匕首和白绫,毒酒也被他换成了普通的药酒,他都想好了,只要她饮下酒他就立刻来找她,从此她

    改名换姓再也不是虞惜,再没有人逼迫她了。

    身后的内侍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对了,他是在叫王上。

    赵阳好像失聪了,也好像失明了,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

    雨声中身后的内侍一遍遍呼喊着王上,他没有反应,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只是静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床上之人。

    她不可能再起来看向他了,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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