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绰放下墨锭,把散乱在桌上的文书收拾齐整,垂首静静侍立一旁。

    宰辅杨攸踏着四方步入殿,简单地行了礼,旋即忧思深重地劝谏起顾云阙。

    “皇上,那卫衡仗着手中将印藐视天子,今日在朝上与您公然顶撞不说,还屡屡出言污蔑臣下清白。此等狂悖佞臣,必须严加惩戒,以显天威啊!”

    杨攸从袖袋中寻出数份密疏,呈递上来。

    “卫氏行事无忌,百官苦其久矣。众人密奏其罪,桩桩件件,还望陛下明察。”

    秦绰冷眼在后头看着这杨攸老儿演戏,心中不由嗤笑。

    她重活的时日虽短,却也知这杨宰辅独断朝纲多年,和执掌兵权的卫家多有嫌隙,一直不满长平侯府独掌兵权。

    若不是卫衡刚毅难犯,恐怕早就被他杨攸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卫家累世簪缨,祖上从晟朝便颇有治军之名。只因她以女子之身临朝,那老古板便对她不假辞色,诸多刁难。

    当初自己为请卫老头出山襄助,还颇费一番功夫。

    没想到其子孙,在这宣朝也混得如鱼得水。

    这白胡子老头杨攸说到激动处,满脸鸡皮褶子都抖动抽搐起来,大有今日之事若讨不到公道,他便要撞死殿上的汹汹气势。

    顾云阙体恤他年事已高,怕自己这位国丈一不小心厥过去,便让人抬了扶椅上殿。

    秦绰注意到,未等顾云阙正式开口赐座,那小宦官便已经搀扶着颤悠悠的杨宰辅虚弱落座。

    “这卫衡着实嚣张跋扈,可恨可气!”

    顾云阙单手摊开弹劾的密奏,耐着性子细细看过,大概是被奏疏所陈内容气煞,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愠怒之色,指掌在龙案上重重拍下一记。

    秦绰不动声色地观察顾云阙的背影,黑沉沉的双眼转了转。

    杨攸还待说什么,顾云阙直接打断他,义正辞严地对宰辅大人保证道:“杨卿莫急,朕心中已有决断,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杨攸目的既已达成,也不再多言。

    “国丈,皇后近日身子有恙,你若有空,便去看看她。现下我要和绰儿说些体己话,便不留你了。”

    宰辅似乎这才注意到天子身边有位红粉佳人,他正眼都未分给秦绰,径直谢恩离了未央宫。

    等老头子出了大殿,远远离开看不见身影。

    顾云阙才终于面露抱怨,将秦绰扯到自己膝上,漫不经心地表示:“前朝的事,宰辅自己决定就好,干嘛总来烦朕,实在败兴。”

    “那便不去想他。”秦绰为他揉着脑袋,娇声开口求道:“臣妾想好要讨什么赏了,陛下可愿意听听?”

    “你说。”顾云阙以手支颐,享受着她的伺候。

    “不管臣妾要什么,陛下都会答应吗?”秦绰小心捋着龙须,出声试探。

    “但说无妨。”顾云阙龙目微睁,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你总不能要了朕的江山吧?”

    秦绰轻笑,心想你还真猜对了,不过不是现在。

    “还请陛下,挖了昨日曾见过臣妾入殿之人的双眼。”

    此言一出,四下的奴才们肝胆俱裂,跪在地上连连告饶。

    深深看她一眼,顾云阙面上却并未露出厌弃之色。

    秦绰知道,自己赌赢了。

    “你这个坏家伙。”顾云阙笑着挥挥手,轻描淡写地应允下来:“这些奴才,只是剜去双目,怕惊扰爱妃,不若全杀了痛快。”

    侍卫得令,迅速捉拿未央宫昨日当值的一十六名宫女宦官,拽着众人双臂直拖出殿外施刑。

    宫墙之外恸哭声不绝于耳,直冲云霄。

    顾云阙握住秦绰双手,细细摩挲她的指尖,笑吟吟地吩咐:“若让朕听到,有宫人妄议婕妤是非,便是如此下场。”

    众人跪伏在地连连称是。

    “绰儿可满意?”

    秦绰不言语,只是伸手揽住天子,送上自己的双唇。

    云雨初歇,顾云阙懒散地环着秦绰,嗔怒道:“朕的折子还没批完呢,这可如何是好?若让宰辅知道,又得唠叨。”

    “时辰尚早,臣妾会一直陪着您。”秦绰拍拍他的手,让宫女将帘幕拉开。

    顾云阙靠在龙椅上,若有所思地看她,冷不丁唤道:“绰儿,你过来。”

    “你仿着朕这份奏批写,让朕看看你的字迹。”

    秦绰大概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心中顿时有些无语,同时又有些庆幸。

    她本以为要花上不少功夫,才能让这糊涂皇帝信任自己。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代批奏折了,真是顺利得让她哭笑不能。

    秦绰执袖落墨,仔细观察顾云阙那狗爬一样的粗圆字迹,进度并不快。

    不过几十字的御批,要写到八九分相似,得废十二分功夫,比自己写还麻烦。

    “不太像。”顾云阙拿起那份抄写的纸片,与自己的笔迹仔细比对,这荒唐天子有些叹惋,“不过无妨,你便这样写吧,替朕把剩下这些都批了。”

    见秦绰站着书写不便,他站起身,自己让到桌边:“你坐这儿。”

    若是旁人,此刻怕已经吓得肝胆俱裂,眼前发黑。

    这龙椅岂是一般人敢坐的!

    可偏偏今日殿内是她秦绰,她就没什么不敢的。

    秦绰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步上踏脚,稳稳地端坐其上,就像天生便该如此。

    顾云阙扬唇,在旁边亲自为她研好磨,取了兔毫笔塞到她的手中。

    “你在此慢慢写,朕去上林苑逛逛,晚些再回来陪你用膳。”顾云阙整整衣衫,抖抖袖子便要走,“不许偷懒,朕回来要看到它们都批好了,这是圣旨。”

    天子摆驾,秦绰隐约听见顾云阙在殿外吩咐侍卫们把守好宫门,谁来都不许放入。

    秦绰端坐在龙座上,不由轻笑出声。

    有君如此,何愁社稷不亡!真是天助我也啊。

    暌违一世,她凝目再次翻开奏疏,迅速开始浏览其中信息。

    知己知彼,才能让她以后的枕头风吹得更有效用。

    她越是看,越是恼怒。

    天子堆积的案牍,竟然有月余之多,实在是惫懒之至。

    近千份折子里,除去歌功颂德,有许多是参卫衡的,还有不少是卫衡阴阳怪气讥讽顾云阙的,剩下仅有十数痛陈淮东决堤灾民多艰,陈州大旱饥民流离。

    结果一看落款时间,秦绰都要气笑了,竟是半月以前。

    若顾云阙是她秦家子嗣,自己非得让他去宗祠把膝盖跪烂不可!

    秦绰按捺着肝火,将这几份折子单独抽捡出来,发现都是出自一人。

    铁画银钩的墨迹深深洇在纸上,印成徐昭二字。

    秦绰微微沉吟,觉得对方也许是个可用之人。

    日头西斜,落霞满天,宫人开始点灯,秦绰才堪堪将满桌的卷册都处理完毕。

    期间似有人闯宫,她当时肝火正盛,没有多加留意。

    兴尽晚归的顾云阙这才大摇大摆地从外走进,发现秦绰竟然真的将所有的折子整理批阅好了,不由兴味十足地挑挑眉。

    这案上的奏疏可不是小数目,便是他亲为,也要花费不少功夫。

    半信半疑的顾云阙随手抽出一本,恰好是秦绰批复给卫衡的。

    潦草几个“别说废话”的大字,仿佛还能看见落笔之人的不耐,顾云阙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开心,臣妾可累坏了。”秦绰轻揉自己酸软的右臂,故作不满道:“下次若再想让臣妾替您分忧,必须得有重赏才行。”

    顾云阙不觉冒犯,长臂一展将人抱起。秦绰闻到他身上浸满了上林苑的花香。

    “绰儿做得极好,必须赏!过几日,朕便带你去踏青跑马。”

    东风拂面,浅草没蹄。

    顾云阙携着秦绰往东郊游乐,不知是有意无意,竟然把卫衡叫来护卫。

    秦绰在车驾内拂帘远视,看向车外,心下有些意外。

    前几天看奏疏时,她便发现,卫衡虽是武将出身,却字字珠玑辛辣讥诮,旁征博引十分博学,若是肚里没点文墨,还真看不出来对方在指着顾云阙鼻子臭骂。

    她本以为对方大概也是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就和当年的卫卿一样。不想卫衡却是个二十出头,英雄才高的俊朗青年。

    顾云阙亲自将秦绰扶下车,让卫衡替秦绰寻一匹温顺的马儿过来。

    卫衡抱臂在侧,对帝妃丝毫不客气,粗粝的眼神上下打量秦绰。

    “这位就是代批奏折的秦婕妤?”卫衡倨傲地抬起下巴,语带嘲弄道,“我的军中,没有给女人骑的马。”

    顾云阙含笑站在一旁,也不出面解围,这是铁了心故意要看她出丑。

    秦绰也并不慌乱,迤迤然上前:“臣妾听闻卫家军治军严谨,有细柳之风,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见这女子捡着高帽子给自己戴,卫衡口中嗤笑:“军中有女,士气不扬。你既知治严,便不该来此。”

    “臣妾还听闻,卫家祖上曾率兵马入关,铁蹄踏破晟国城郭十余,马蹄扬尘数里不绝。卫家子嗣历来都是骑射好手,想必御马之术当世无出其右。”

    听出对方话中有话,卫衡的眉心微微皱起。

    “卫将军的坐骑,与其他难驯驽马定是不同。想必能令行禁止,万万不会将臣妾抛落下来。”

    一旁看好戏的顾云阙笑意难掩,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这位伶牙俐齿的婕妤。

    “烦请卫衡将军暂借爱马,为我牵马坠蹬,随侍左右。”

    卫衡脸色铁青,握着佩刀的手背青筋浮现,仿佛下一秒便要砍杀上来。

    秦绰自是岿然不动,冷冷地与他对视。

    “好,你很好!竟敢这般折辱我。”

    不堪受辱的卫衡转身便走,当着帝妃两人的面翻身上马,抱拳誓天。

    “只要我卫衡尚有一口气在,便不会为尔等宵小折节。”他扬起马鞭,指着顾云阙,“昏君!这江山你爱要不要,小爷不奉陪了!你要摘我的脑袋,我便在长平侯府恭候大驾!”

    说罢便携着随扈策马疾驰而去,带起一路尘烟滚滚。

    虽然最后没有骑成马,但是顾云阙倒是找到了大乐子,十分开怀。

    秦绰被他拥着回宫,当日又加封了昭仪,赐黄金百两,金玉无数,羡煞旁人。

    冲撞天子的卫衡,按照顾云阙的意思,只许他带着两三仆役下放幽州,不平边乱不许回朝。

    北境毗邻强敌,当地势力龙蛇混杂,处处暗潮涌动,朝中世家子弟尽皆避之如蛇蝎。

    众人皆知,长平侯府的小将军,怕是要一去不归。

    这卫衡也硬气,不面圣不求饶,只收拾一杆银枪,背起包袱,当日便出发戍边去了。

    秦绰听到顾云阙的决议,静静地打量饮酒听弦的顾云阙许久。

    幽州是卫家的发迹之地,当年自己请得卫家老头出山后,他们便定居都城,这事鲜有人知。

    她心中浮起淡淡的违和之感,总觉得顾云阙是故意的。

    天子婕妤妖媚惑主,致使忠臣良将被贬斥边州的传言,如同长了翅膀,四散飞入前朝后宫。

    几日之内,世人皆知新晋的秦昭仪风头无两,不可开罪。

    顾云阙眼中仿佛没了旁人,接连宠幸秦绰半月有余。

    除了上朝,几乎走到哪儿都要带着秦绰,恨不得把她别在裤腰带上。

    过去皇上也荒唐,但是在脂粉丛中抽身,向来如流水抽刀,利刃斩麻,从不带半点纠缠,哪里见过如今这般专情的架势。

    宫中老人皆道圣上这是中了邪,被狐媚迷了眼。

    不然怎会把百官按惯例进献的美人们,看都不看就轰出宫去。

    偏宠过甚,雨露不均,自是惹得各宫嫔妃不快,很快麻烦就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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