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世的回忆里抽身,褚云衣再次看向虚空中的一行大字。

    剩余存活时间:三十日。

    大字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圆月图样,正在缓慢但坚定地一点点变少。

    褚云衣观察过,一个圆月图样彻底消失,需要一日,第二日便会出现一个新的圆月图样。

    也就是说,圆月代表时辰。

    如今代表今日剩余时辰的圆月,只剩将将一半。

    褚云衣不再看,阖上双眼无意识敲着食指,于心中复盘当前局势。

    前世她喜爱舞刀弄枪,但自倾慕李诩后,为迎合他,褚云衣收敛了自己将门虎女的诸多习性,变得和上京贵女们一般端方持重。

    这一世,她不会再压抑自己的天性,反倒要凭着自己自小苦学的武艺,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世道对女子有诸多偏见,她就算入了朝堂也不会让李诩心生忌惮。

    父亲虽骁勇善战,但为人太过耿介,前世若不是自己嫁与李诩为妻,从来不群不党的父亲也不会被迫在夺嫡之争中支持二皇子。

    兄长则是醉心诗书,举国之内皆有文名,但于为官争权夺势一道上没有太多野心。

    母亲和兄长不能留在上京,否则父亲出事后只能任人鱼肉。

    父亲镇守南疆多年,最终因功高盖主遭了李诩忌惮,这一世得韬光养晦,但暗地里不能不做准备。

    还有她自己,不能再做前世醉心情爱、虚荣无知的懵懂女郎。

    褚云衣条分缕析,对比种种策略,最终发现,褚氏一族真正成长到足以应对帝王发难之前,还需一个庇护。

    一个可以借其权势,让母亲兄长离京身退,让父亲从抚国大将军位子上退下来暂避锋芒的庇护。

    上京高官的脸在褚云衣脑海中一一闪过,最终定格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今权势最盛,简在帝心的,都指挥使冯翌。

    褚云衣问侍剑:“给冯府送去的拜帖,还没有回柬吗?”

    侍剑面有难色:“小姐,冯大人那边似是不想见您。我几次拿拜帖去,都是泥牛入海杳无信讯。”

    褚云衣心下了然,道:“明日我亲自去求见,不,就今日,你即刻去备车马,记得不要带褚家家徽的。”

    侍剑苦着脸:“小姐,您前些日子已一连几日去冯府都遭了闭门羹,虽戴了帷帽无人识得,但京中已风传哪家贵女对冯大人爱而不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是您,您可要沦为那些小姐们的笑话了。”

    “更何况。”觑了眼褚云衣的脸色,侍剑疑惑道,“小姐从前不是不喜冯公子吗?如今冯公子发达了,虽不知您为何在与太子大婚前突然要见冯公子,可这时去交好他,以您的身份岂不尴尬。”

    元狩九年二月廿八,李诩已是太子,皇帝赐婚太子与抚国将军之女褚云衣,定于元狩九年三月初五完婚。

    还剩五日。

    皇帝缠绵病榻,国本已立,龙驭宾天后李诩就是新皇。

    势利眼也好,爱而不得也罢,时不我待,褚云衣别无办法。

    这一世,她不想嫁给李诩。

    不是她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去交好冯翌,而是她重生时,她与冯翌之间早就没了挽回余地。

    前世死后,褚云衣一缕魂魄滞留人间,看到了她死后的一切。

    李诩昭告天下,废后狼子野心,意图行刺皇帝,但念在曾经夫妻一场,将她遗体葬入宫女太监去世后安葬的墓地。

    而她死后不多时,都指挥使冯翌竟然反了,杀进皇宫将李诩万箭穿心,自己登基为帝。

    李诩在位不过数月,荒淫享乐、横征暴敛,生民不堪其苦;又因南疆原抚国将军叛国被杀,新上任将领庸懦无能,致使敌国交趾长驱直入,差点打到上京,大半国土沦陷,李诩却嫌军费占了自己修建宫室的支出,竟不管黎民百姓,只屯兵上京,确保交趾无法攻入。

    冯翌杀了他即出兵御敌,甚至亲自披甲上阵,将在大夏国内奸淫掳掠的交趾赶出了国境,平定寰宇,是以四海称颂。

    得了天下,得了民心,冯翌原可以安心做他的开国皇帝,死后留名青史,为后世敬仰。

    但这位年轻帝王却亲手将自己浴血打下来的声名,一点点捏碎了。

    天下安定后,他亲手掘了前朝废后褚云衣的坟墓,将已经腐烂的尸身抱出来,葬入了帝陵。

    又在皇家祭祀的奉天殿内安放褚云衣牌位,声势浩大地与牌位拜了天地成亲。

    更是昭告天下,褚云衣是他发妻。

    桩桩件件,离经叛道,匪夷所思。

    世人震惊。

    为何冯翌会变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乱臣贼子,为何他要做出掘尸、娶灵位这等惊世骇俗的举动。

    褚云衣不敢深思。

    但她知道,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冯翌都是个狠角色,今时今日若说谁能护她褚氏一族周全,只有这个权势滔天的都指挥使大人。

    最后主仆二人还是乔装一番,去了冯府。

    大街上车马辚辚,人声鼎沸,其中一辆不打眼的马车从人群中拐了个弯,便行至一条僻静宽阔的大路。

    大路一边白墙高耸,门楼煊赫,远远望去,墙内亭台楼阁与绿柳红花交相掩映,逶迤而去,直如仙境一般。

    这里就是冯翌的府第了,作为权倾朝野的新贵,冯府占了大半条街,绵延三四里地。

    望着窗外后退的景色,侍剑坐立不安,褚云衣却面无表情地闭目养神。

    “小姐,若是今天冯大人也不见您,该怎么办呀?”

    褚云衣闭目不言。

    侍剑在她面前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此刻也没顾忌:“若是当初冯大人落魄时,小姐没做得那么绝就好了。”

    冯翌落魄时,褚云衣何止是做得绝。

    与冯翌的婚事,原本是两家祖辈定下的娃娃亲。初时,褚云衣并非不喜冯翌。

    那时冯翌父亲还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又因着两家婚事,褚云衣与冯翌其实常有往来。

    冯翌酷肖其父,平日一本正经,偏偏褚云衣是个跳脱娇蛮的性子,两人一起玩乐,冯翌不是被褚云衣逗得脸皮发红,就是不知怎得惹得大小姐不开心,自己在一旁手足无措。

    这位端方公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在褚云衣豆蔻时,一次与众人玩捉迷藏,他俩不约而同地躲进了彼时冯府的假山里,在漆黑的夹缝里,他红着脸亲了褚云衣。

    褚云衣那时没拒绝。

    冯翌发现她出来时脸也红了。

    其时褚云衣还没遇上李诩,又被家中长辈告知自己长大后的夫婿是冯翌,大概是因为这些原因,她没有拒绝冯翌的亲吻。

    可是那之后,她再看冯翌时,已没了之前玩乐时的满不在乎,只觉得呼吸急促,胸中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

    她开始避着冯翌,又忍不住去窥视少年。冯翌以为自己这次又惹恼了云衣妹妹,一如既往地手足无措,却又笨口拙舌地,不知道如何诉说心绪。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褚云衣十四岁那年去皇觉寺烧香的路上,那时她与母亲遭了匪人,她独木难支,力竭时被李诩所救。

    李诩俊美不输冯翌,却比冯翌更风度翩翩,更懂得褚云衣心思,比之冯翌的茫然无措更加游刃有余。

    他身份地位更是远超冯翌,嫁给他,自己就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后。

    褚云衣不可自拔地喜欢上李诩。

    也是在这时,冯翌父亲,内阁首辅冯善时因贪腐下狱,冯府抄家,冯翌革职,冯氏如大厦倾倒。

    李诩让褚云衣退了亲事,褚云衣那时满心都是即将攀上的后位,哪里不从。

    她约了冯翌城外相见。冯翌那时因家中变故憔悴许多,看向褚云衣的眼神却仍旧温柔。

    “云衣妹妹,你我这般私下相见,实在于礼不合,亦于妹妹清誉有损。”

    害怕褚云衣误会,又急忙道:“我亦心系妹妹,冯氏虽然没落,但我一定在婚期前重振门庭,届时风风光光迎娶妹妹……”

    褚云衣打断他,将一张合婚庚帖递给他:“冯公子。你我无缘,我看这婚事,还是算了吧。”

    她看到少年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冯翌沉默半晌:“为何?是因为我家中变故吗?我父亲是遭奸人陷害,他一生持身守正,绝非贪墨之徒。”

    “冯翌一定会洗刷父亲冤屈,重新光耀门楣……”

    “不是因为这个。”褚云衣硬下心肠,“我要嫁与二皇子为妻,日后二皇子继位,我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你如今落魄,又如何堪做我的良人?”

    闻言冯翌一步步后退,手中大红庚帖落进泥土里。

    他惨白着脸,偏过头去似是不敢去看褚云衣双眼,艰难道:“妹妹,可是有人逼你?”

    “没有人逼我,今日字字句句,皆是褚云衣心中所想。”

    马车停住,将褚云衣思绪拉回。

    侍剑下了车,不多时传来交谈声。

    “烦请通禀,辅国将军府小姐拜会冯大人。”

    “好的,请稍等。”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霞光漫天,方才那下人才慢悠悠来到马车外。

    “大人有请。”

    褚云衣带着侍剑跟随那仆人在府中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开阔的庭院。

    隔着两世光阴,褚云衣再次见到成年后的冯翌。

    他身形伟岸,肤色微黑,穿着一身武将常服,侧对着褚云衣,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截利落的下颌。

    风过林梢,落英纷纷,花香盈庭。

    冯翌正在庭中教一个穿着粉色琉璃裙的少女射箭,双手搭在女孩手上,姿势有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侍剑见到这一幕脸色已经不好,小姐今日来冯府的目的别人不知道,她可是一清二楚。

    如今看来,小姐的打算是要落空了。

    侍剑扯了扯褚云衣衣袖,轻声道:“小姐,要不趁他们没发现,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时那女孩却是率先回头,见到褚云衣愣了下,而后抬高下巴倨傲道。

    “你就是那个趋炎附势又死皮赖脸的褚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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