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早晨,大太阳毒辣得能晃花人的眼。汽车烦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覃芩按约定时间又进了刑警队。一进大门就看见一排警车停得整整齐齐,在太阳下反光,锃亮。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她别过头,刚要打电话,侯琛林已经从里面接出来。

    “咱们去哪儿上课?”覃芩直接说,“最好空间小一点,足够安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们。”她真再也不想进昨天的会议室了,一股烟味。

    侯琛林点点头说:“审讯室,走吧。”

    审讯室……?

    审讯室里和外面根本不是同一个乾坤世界!这里很幽静,光线暗淡,连墙壁都感觉是冷冰冰的钢板。不知为什么,让人联想起古典小说里的狱神庙,含冤的人被暂时羁押时可以去拜一拜。

    侯琛林跟一个穿警服的小姐姐说了两句,她就拿了把钥匙去带人。

    不对——覃芩心里一动——如果不是犯罪嫌疑人、停留48小时就得放人,肖女士不依不饶坚持女儿的课程不能落下也情有可原。毕竟这年头医院里打吊瓶刷题的小学生都是基础操作。可现在这架势,分明已经定性为犯罪嫌疑人了……难道,昨天案情有了新进展?

    覃芩看了一眼侯琛林,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估计昨天熬大夜来着。

    覃芩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掉头就走。审讯室里上课,这分明是让她来诱供的!——可这是警方的活儿,他们那么多心理专家,让她来搅什么乱?

    “如果现在我说后悔了,这活儿我不想接了,行吗?”覃芩说。

    看侯警官的反映,这事在他意料之中,但他看上去还是很为难:“为什么?”

    “这工作根本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目前看,这工作内容我一样也完成不了。”对,她就是怂了,承认自己没本事赚这份钱。她不是专业人士,不懂刑警队的纪律和操作手法,为什么嫌疑人还有这种待遇?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而且,一边收着家长的课时费、一边尽作为一个公民向警方提供帮助的义务,心里总感觉有点别扭。

    侯琛林拉张椅子坐下,慢慢说:“有没有能力完成,试试才知道。陈奕廷现在除了见她家里人,自动屏蔽一切外界信息,一句话也不说。她还是个未成年人,在极端情境下情绪陷入深渊,急需要有人来帮助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得不说,他是懂得怎么来说服她的。

    “……如果,一会儿我见了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到此为止。”

    侯琛林点点头:“不到此为止也不行了,只能再想别的办法……”接着,他又微笑起来:“不过,跟她说找了家教老师来给她上课时,她是有反应的,我们觉得你希望很大……”

    正在此刻,一声门响,刚才的警花小姐姐带进来一个少女。

    她低着头,从侧面看,齐肩的头发垂下来,几乎遮住整张脸。她很高,目测几乎178,她很瘦,感觉衣服空荡荡的。她一进来就让人觉得很夺目、仿佛散发着光芒。

    警花小姐姐打开手铐。覃芩顺着声音去看她的手腕——明晃晃的手铐去掉,下面是一摞摞刀割的伤疤,鲜艳笔直、触目惊心。覃芩又盯着她的脸——她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滞地看向地面,眼睛没有焦距,好像跟周围的一切都无关。

    覃芩侧歪着头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嗨!陈奕廷,好久不见啦!”

    遮住脸的头发忽然动了动,她的头往这边微微一转。

    ——有反应。

    “我又是你的老师了!”覃芩继续说,“接下来又轮到我来折磨你啦!”

    她一点一点、终于抬起了头,伸手把头发掠往一边,惊奇地叫了一声:“覃老师?”

    覃芩胸中忽然燃起一团莫名的火焰,热腾腾的。

    “是我啊!没想到吧?你妈妈这么大本事,竟然把我挖出来了!”说着,她轻轻瞪了一眼侯琛林,意思是:你还不走?

    侯警官非常识相,悄悄带着警花小姐姐关门离开。

    覃芩拉着陈奕廷细细打量,慢悠悠地说:“长高了好多……比以前更漂亮了……变成大姑娘了……”只是,她的皮肤白得太冷了,好像没有温度,细瘦修长的四肢那么脆弱,让人感觉她就像一只易碎的瓷蝴蝶……又轻又脆。

    没想到,她听了这些话竟然显出害羞的笑。

    “听你妈妈说你去了**高中,”覃芩说,“听说那里面都是优质人类的雏形,怎么样?遇到喜欢的人了吗?”

    她急忙摆手,否认道:“没有,后来再也没谈过恋爱了……你不知道,这边一个班里全是歪瓜裂枣。”

    覃芩笑起来:“不会是我当初传授给你的鉴渣方法太极端了吧?看谁都不像好人。我就不信没人追你……”

    她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有的……”

    覃芩没想到沟通得这么顺畅,连连追问:“谁呀?怎么追的?”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高一刚开学军训的时候,我中间中暑请了两天假,等再去学校就收到一个小纸条,那时候都不太认识,晚自习时才知道是坐我前边的男生。”

    “然后呢?”

    “然后我跟他说我喜欢女的,他就哇——一声哭了。”

    覃芩笑得前仰后合。

    她又问:“班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吗?说说看,我好久都没听说高中的趣闻了!”

    于是,陈奕廷把同宿舍一个女生交了个二十七岁男朋友的事给抖了出来。她说那个女生超级奇葩,天天说已经分手了,可疫情时她们每次缺零食和卫生巾,全都靠这位奇男子跨越千难万险来给她们送,隔着栏杆艰难投递,甚至还被楼上的倒了一头大骨面汤汁,搞得全宿舍都劝那个女生等等再分,反正她另外两个攻略目标都已经拿下。

    覃芩被她有趣的陈述逗得脸都笑僵了。接着,她忽然发现,陈奕廷自始至终都没有笑过。她只是在悄悄观察,每说几句就观察一下覃芩的反应——她在故意逗她笑。这和刚进来时,哪像同一个人?

    她是奉家长之命来降伏她的,可是,谁拿下谁还不一定……

    覃芩渐渐止了笑,清清嗓子,觉得寒暄完毕,该换话题了。她问:“听你妈妈说,她带你去看过医生,医生怎么说的?”

    “老师,你听说过双相吗?”

    覃芩心里咯噔一声:“听说过,双相情感障碍,既有躁郁也有抑郁。”

    “嗯——我就是双相。”

    “什么程度?”

    “说是中度。”

    “你妈妈当时怎么说的?”

    陈奕廷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她根本不信!那天是我小姨我们仨一起去的,我小姨上过大学,她知道这种病。那天诊断结果出来之后我妈根本就不信!我小姨拉她在走廊窗户边一直说、一直说,说了一个多小时,她才不大吼大叫,勉强同意去拿药。”

    ——小姨?

    覃芩在脑袋里慢慢搜索……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第一次见是在奕廷妈妈的朋友圈里,那时陈奕廷刚到她们机构来补课,肖女士的美貌让人过目难忘,没几天就见她就在朋友圈发了一组名为《姐妹生日》的照片。照片里有个美女和奕廷妈妈七分像,连气质都相似。后来覃芩就跟陈奕廷开玩笑说:她们家祖传都是美女。陈奕廷当时跟她解释说:小姨是她妈妈认的干姊妹。她从大学开始就在肖女士的卖场里打工,俩人一见如故,长得又像,就认了干姊妹。这件事成为肖老板不拿架子、对人很好的一段佳话。

    “那……”覃芩斟酌着措辞,“你们怎么想到要去看医生的?”

    “我在学校里,胸闷、心悸、整夜整夜失眠,动不动就出冷汗,一进学校大门头上像被下了咒,看见任何人和事都只有一种感觉——厌恶。再待下去我真的会死……”

    明白了,陈奕廷上这个高中家里花了不少钱、托了不少人,这些全部成为要求她好好学习的合理筹码,她根本不敢说一上学就难受!可是,学习非她所愿。

    “我只能没事去找我小姨诉诉苦。”陈奕廷接着说,“后来,她觉得我出了大问题,再不干预后果很严重,就找我妈说了好几次,总算是愿意带我去看医生。”

    “你们俩很要好吗?”

    “呃——还行吧,小姨她对我挺好的,我们俩经常夜里聊天,自从分班之后我跟班里同学都没怎么玩过,有空就是她陪我。”

    “然后呢?你妈妈被说服,让你回家休息继续治疗吗?”

    “没有!我刚在家呆了不到两天,她就把药收走,说,要么回学校、可以继续吃药,要么在家不准吃药。”

    覃芩心里一惊:“那就回学校了?”

    “回了,吃着药至少能睡着啊,我先忍着呗。”

    “那学校怎么说的?”

    “学校看诊断证明,让我妈签责任免除同意书,说出现任何意外都跟学校没有关系。天,签了好大一堆!然后就让我去上课了。”

    “你还是想回学校上课?”

    “不想!可不上怎么办呢?我得考大学呀!感觉不上大学都不配活着。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得回去。”

    “那以你自己的经验,都是什么情况下容易诱发情绪波动?”

    陈奕廷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又把脸遮进阴影里。片刻后干脆又抬起头,一只手托腮支在桌子,和盘托出:“那个学校吧,感觉是个猫狗都能随时碾压我!我同桌,衰男一个,爱好是议论八卦,被我说一句就哭,我看都看不懂的数学他次次能考一百三、一百四!还有两个从农村特招过来的什么都不懂,除了刷题没有别的爱好,他们给我讲题我都听不懂,回回被我气哭。我和我们班一个女生比较好,她经常发疯,自己坐在最后,特别用功。她说她也是双相,可她爸从来不带她看医生。前一阵考试时她一题也做不出来,又发疯了,尿失禁、还把桌子、书、窗户都砸了。她爸把她接走,出去旅游了一周,休息休息,回来继续刷题,她说,一看见题就坐不住,想摔东西。我也是,不管是宿舍还是教学楼,一听见有人背单词讨论学习就像挨了一棍。”

    这倒在意料之中。

    陈奕廷对她自己有种不切实际的高期待,覃芩当初教她的时候就知道。一道数学题,如果她没能一眼看出整个解题思路,就没耐心再写了。所以她进入不了深度思考,和学习内容也建立不起深度关系,她只对动动手指就搞定一切有愉悦感。

    现在看来,她没耐心再写其实是在回避。期待落空后她会转而攻击自己,觉得自己很差。她不想面对那个很差的自己。尤其是在学校这种高竞争环境,她的自我攻击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不产生超高焦虑感那就出鬼啦!而此时她避无可避。

    覃芩也一手托腮,一直看着她。陈奕廷说完瞬间低头看向地面、眼睛失去焦距,发起呆来。就和刚进来时是一样的。

    其实覃芩一直都有种直觉,单从生物特性来说,陈奕廷身上隐藏着一种强大无匹、刀锋一般凛冽的力量。她男女通吃、不管是谁都能短时间弄哭。可是这种力量作为真实自我的一部分、被掐得快要死掉。所有人都用尽手段让她去死磕最不擅长的学习。那感觉就如同用粗麻绳从脚开始,一圈一圈往上、直缠到脖子。

    “好吧,我感觉你现在确实掉进情绪的深渊,拔不出来,确实很痛苦……现在给你上课——给你念紧箍咒还差不多!”覃芩盯着她的眼睛说,“咱们怎么办呢?……学习的事先放一放吧,没有健康其他的什么都不是……咱们得想个办法,尽快把你从情绪的深渊里拉出来,这病耽误的时间越长后果越严重。”

    陈奕廷眼珠一转从发呆的状态回过神来,以一种看偶像的表情说:“嗯——好,老师安排吧。”

    “学校么……先别想着回去了,现在不适合,不要再担心这件事了,我会去跟你妈妈说。放心吧,安心养病,什么都别管。”覃芩摸了摸她的头。

    这节课就这么结束了。

    侯琛林送覃芩出来,向她道谢,说今天的帮助很大。

    “是吗?有什么帮助?”覃芩真的很想知道从他们的角度是怎么看陈奕廷这孩子的,毕竟一个人的角度不够客观。

    侯琛林忽然被问了个倒噎!——这一说多了又要违反纪律。

    覃芩看他这反应就知道问得不合适,摆摆手说,算了。

    侯琛林想了想,捡了个能说的:“我们判断,陈奕廷社会化程度很低、不具备成年人的素质。”

    “嘿,侯警官,我发现你喜欢跟我显摆专业名词——你直接说没经过事没见识、对人性和社会没有充分认识,不就行了。”

    侯琛林笑了笑。他以为她是老师,喜欢这一卦。

    “你们真是火眼金睛,”覃芩揉着太阳穴又说,“她确实是个爽完今天不管明天死活的主儿!”

    ……

    覃芩回去就给奕廷妈妈发了好几段长长的语音,大概意思是:陈奕廷的情况很严重,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以前经手过九个这种情况的学生,只有一个、医生的治疗效果还可以,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其他八个都没能再回去,一回学校自杀倾向就变严重。这一个回学校上课的后来也没参加高考,只是完成高中学业。这些家长最后都选择了把孩子留在身边,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尽量松弛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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