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叠叠,

    江水茫茫,

    绿柳红杏好风光。

    八月桂花香,

    九月菊花黄,

    十月寒霜降,

    不见我梁郎?

    梁山伯,

    祝英台,

    崩开坟墓结凤楼,

    化作彩蝶飞出来。”

    她回到这里后就神神叨叨。

    爸爸说她是叛逆期,你说往东她往西,只要别误了中考就好。上不了好中学,就是上不了好大学。

    “上不了好大学,就很难找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这一辈子就完了。”谭果紧闭双眼,将面包片准确无误送进嘴里,微仰头,想把眼泪关住,却仍不争气地从眼角流出。

    微风拂过,虽是夏日,仍凉意袭人。

    “哎,压力别太大了,高中反正是义务教育,总有书读的。”妈妈习惯了她近来的一惊一乍,喜怒无常,在一旁弯腰扫地。

    这是中考前最后的周末,也是这辈子她和爸爸倒数第二次见面。

    下次再见,即是永别。

    她拗不过他们,在爱她这件事上,他们总是很强势。

    爸妈在学校旁租了一年的房子陪读,她苦口婆心让他们提前一周搬走,爸妈却说最后一周很关键;

    上周下大雨,河里冲走了一个同学,据说是初一的,涨水的时候没来得及跑,还是在上次的地点;

    她甚至离家出走,为了远离这里。可一个初中生又能跑到哪儿去,收童工是犯法的,警察叔叔撒下渔网,把她团成一团滚回了出租屋。

    她彻底知道被命运捏紧后脖颈是什么滋味,浑身汗毛倒立,倒数着快要死去的日子。她像触电一样地挣扎,嘶吼,失禁,地上潮乎乎的一片,混杂令人作呕的氨气。

    这周家里也停电了,谭果在黑暗中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糊糊的一坨,混杂着救护车声和烧焦的汽油味。

    老旧小区动不动就停电,家里的备用灯泡受潮了,爸爸虽然打着伞出去,还是淋成了落汤鸡的模样。

    这场雨,不是打伞就能躲开的。水滴会精准地割开你的喉咙,粘上贴身衣物,浸入每一寸肌肤,肿胀,发烂。

    谭果将最后一片面包片干咽进嘴里,窗外蝉鸣阵阵,阳光刺眼,被榆树叶子切得稀碎,一如她的人生。是不忍直视,又破碎不堪的一生啊。

    趁着妈妈在卧室边扫地边臭骂父女两不讲卫生,爸爸摸着滚圆的肚皮葛优躺在沙发上看球赛。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那片阳光。

    不能犹豫,犹豫就会败北。

    感受地心引力的召唤,投入被阳光炙烤地可以摊鸡蛋的水泥地,她愿做一个五成熟的煎鸡蛋,好过重来一遍这折磨人的日子。

    然后,她被挂在了老榆树上。

    耳边才传来妈妈惊恐的嘶吼。她不敢抬头去看妈妈的表情,却诧异地看见那个身穿黑色T恤的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陌生的冷峻。

    他们原来住的这么近。

    可她认识的他,不是这样的啊?床头淡淡的栀子花香,他逆着光在鹅黄色的阳光下,笑着说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以后可以一起坐火车上学。

    脚下的男孩,弯起一抹不可言状的笑,丹凤眼与她凌厉地对视。这是……

    这是,在嘲笑她吗?

    果然不能穿帽衫,千里之堤,溃于帽衫。

    她逆着树叶缝隙直视阳光,眼睛被烧得火辣,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若是不能改变这该死的命数,那何不活的自在一些。许是老天看她上辈子过得太无能,天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样憋屈苦闷,人可忍,天不可忍。于是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吧。

    一周后将是她悲剧生活的起点,爸妈为了庆祝这个所谓的毕业生,自驾游去西边体验生活。然后遇上七八月暴雨天气,山洪泛滥,滑坡不断。车子沿着粑粑的纹路一圈一圈地爬山,终于在落石中,阻断了前路。

    爸爸绝望地看着山高的落石,扑过来,将她们娘俩护在身下,沉重的闷哼后,是无尽的寂静。

    隐隐约约听见新闻上感天动地地歌咏伟大的父爱,如山般抵挡在灾难和亲人之间。却只字未提,她没了爸爸。妈妈半身残疾,两个人拼死换了她一个废物。

    伟大还是愚蠢?她替爸妈不值。

    后来妈妈好说歹说,将谭果送进了重男轻女的奶奶家,在城里,方便上学。

    谭果还没出院,妈妈就回了自己妈妈家,农村乡下,能过一天是一天。

    妈妈望子成龙,希望她于逆境中奋勇而起,浑身滴落泥浆,也能站上聚光灯下的领奖台。却没想到不过是将一个心死之人的心脏拿出来反复揉搓,按压没能恢复跳动,反而爆成一滩血浆。

    自那以后,谭果是活在了聚光灯下,烤的她几乎融化:“你还好吧?”“你没事吧?”“对不起啊。”

    “还好啦哈哈。”“习惯了。”“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她们循规蹈矩的生活,以是猎奇的心态,戳一戳她们从未见过的伤疤。然后转身抚胸长舒一口气,还好不是我。

    其实谭果想说,怎么会好,你经历一遍你有没有事,啊啊啊倒是我对不起了。

    “你这病,得治。”很久之后出现了这样的声音,突兀,刺耳,却像剥了皮的煮鸡蛋一样真实,狼吞虎咽下去,不仅顶饱,还暖胃。

    “你已经够惨了,别丧眉搭眼的,不好治。”

    “我叫林英,和你一个学校的,送你学校里的栀子花,交那么多学费,花还不能摘了?别再惨兮兮的模样。”

    那是高考后她又一次躺在医院,仿佛跨越阶段都要历一次劫,大失血。也从未见她飞升成神,莫不是成了瘟神?

    那也是她第一次认真看眼前的男孩,一身白T恤,浅蓝色牛仔裤,混迹在护士站间,是个编外人员,曾不要命地冒名帮患者插输液管,本来是被撵走了的。

    后来拿着大学通知书死皮赖脸地又冒了出来,像是土地神一般,只不过身材略微颀长。

    他和她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他是顶尖专业,她是调剂收留。低空飞过也是过,在这点上,谭果倒是觉得自己赚了,多考那么几分,最后毕业证上写的字还不是和自己一样。

    男孩每天水果饮料地招待护士们,陪患者聊天,保证只观摩学习,不动手,才勉强留了下来。

    他看到了谭果在医院的档案,也是第一个说她很惨的人。她是真的很惨,怎么现在才有人说!

    只是男孩眼睛里纯澈的没有杂质,对她不是同情,反而像是感同身受,又同病相怜,恨铁不成钢的坚定。

    谭果住院后,大伯和姑妈也来看过她,除了摇头就是叹气。毕竟,她这么个人的开销,都是全家人凑出来的。

    男孩每天也来,时不时带上一把栀子花,芳香馥郁。嘴里碎碎念个没完,哪个病房又发生医学奇迹了,哪个患者又起死回生了,哪个护士暗恋医生,偷偷托他送花。整个医院的八卦,她都了如指掌。

    后来话题总集中在医学奇迹方面,她便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被油罐车撞上,能劫后余生几日便是她这个瘟神的奇迹了。

    可是她不知道,他本性并不是眼前碎碎叨叨的模样。

    他的唠叨,从头到尾,只有她听过。他的生日蛋糕,也从未请别人吃过。八月份生日,比谭果大一个月,恭喜啊,平平安安活到了成年。

    可后来,他很久都没出现。床头的栀子花已然干枯,蜡黄,皱巴巴地落在地上。秋天到了,这个世界要新陈代谢一回,将她给排出去了。

    奶奶来了谭果还是会打起精神,不能刺激老年人,她还是有点孝心。听奶奶和大伯聊天,小区里有个男孩杀人了,刚满十八岁,够上了死刑的门槛。男孩叫林英,家里面……

    谭果没听进去后面的话,林英两个字在她脑海中炸开,血红的烟花照亮黑夜,血淋淋的一片混沌。

    是巧合吧,他不一定住这个小区。

    他向来那么阳光,应该生活很幸福才是,怎么可能杀人呢?

    可直觉告诉她,一切都完了。那个为她真心实意叫惨的人,完了。

    旁边的机器嘟嘟嘟地报警,床边闲聊的两人急忙去叫医生。白炽灯明晃晃地烤着她的脸,黑暗处,数不清的蓝色衣服在晃动。

    她听见了奶奶常唱的《柳荫记》,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的故事,青天白日间,电闪雷鸣,劈开那梁山伯的墓地,祝英台一跃而下,华光四溢,两只蝴蝶从墓中双双飞出。

    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圆满了。

    谭果用手遮住晃眼的光,眼前偌大木质招牌赫然竖在眼前,上头蓝白黄色涂得花花绿绿几个大字“后悔商铺”。

    里头传来《柳荫记》的曲子,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黄,十月寒霜降,不见我梁郎?

    谭果恍恍惚惚推开老旧的木门,门上铃铛声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屋内很小,总共二三十平,空无一人,却挤满了老旧的桌椅,上面或铺或挂着数不清的照片。谭果伸手扶住挂着的一串照片,是她小时候,那时候从未想过是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啥后悔的。”谭果脱口而出。

    可她还没好好和爸爸道别,没有为妈妈争脸,中学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整日埋首穷经,自己这身穷骨头却越来越痒。她到底是按照正常人的轨道在生活,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呢?

    曲子的声音越来越大,白炽灯的光让她仿佛又看见背后有条不紊的蓝衣服们。

    “滴——”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谭果喘着粗气挣扎着坐起,看清眼前的景象却比死了还难受,怎么在出租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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