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海楼。

    此处是戮云城中最高楼。

    秋径挑了块红色的芙蓉糕放进嘴里。

    他面前摆了十几碟精致的糕点,每一样都只尝了一点儿。

    原晚嘉坐在他对面,嘀咕了他一句“铺张浪费”。

    秋径充耳不闻,他靠在栏杆上朝下望,似乎心神全放在下面。

    今日上元灯节,城内不设宵禁。

    城里万人空巷,无处不洋溢着市井繁华的闹劲儿。但这股闹劲儿就是借了东风打十八个弯,也冲不到他们面前。

    原晚嘉学着秋径的样子探下头去,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反吹了一耳朵的风。

    他纳闷了:“你是练了千里眼吗?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边说着,原晚嘉边转头看秋径。

    秋径放下支着脑袋的手,用下巴点了点不远的某处。

    原晚嘉去看——那也是一座楼,虽不及观海楼高,从此望去,却能清楚地看见楼顶上的人在做什么。

    高楼之上,在放肆的风声里,能捕捉到兵刃相接的动静和模糊的叫喊声。当中有一人,正格格不入、颇为悠哉地放着天灯。零星几盏,在天幕中摇摇欲坠地升高。

    原晚嘉下意识脊背一紧,就见对面的人已经站起身来了。

    他心道果然,硬着头皮开口。

    “哥,别了吧。那算命先生说了,你今日不宜多管闲事,否则恐招来血光之灾,深陷其中、不易脱身。”

    秋径双手撑在栏杆上,漫不经心回他。

    “嗯,你若不吃这口免费的午餐,给那铁口直断奉上十金,他保不准得说我今日多管闲事必有大机缘,恐能捡个媳妇儿回家呢。”

    说罢,不等原晚嘉胡言乱语地拦他,他便直接从此处一跃而下!

    原晚嘉“卧槽”一声,秋径已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一摸栏杆,仿佛握住了冰条,一臂内的檐角雕柱上皆结了一层薄冰,甚至有莫名的冰片凭空而出,蔓延向下,直越出原晚嘉的视线里,还冒着细细的寒气。

    上边有着轻微的滑痕,像是有人的体温一带而过,留下磨砂样的痕迹。

    原晚嘉没秋径那本事,忙夺门而出,招呼手下人,打算去给秋径兜底。

    且说连翘阁顶上,短兵之声渐息。

    张百万在方才的混战中被伤一臂,现下正捂着伤口,哀嚎喘息。他的贴身侍卫只余两人,也都负伤。

    他望着几十步外,一群蒙面人身后,仍在放天灯的人。

    是个年轻女子,身量高挑,腰间九节鞭的鞭头上雕着凶狠的钩蛇。她捧着灯欲放,半张脸藏在灯后。

    露出来的那半张脸上,有条从眼角到唇边的长疤。

    这条疤可以说是有些狰狞。在不甚明亮的灯色下,像画着半面人妆的魔鬼。

    张百万因她面上的漠然,心底惧意更浓。

    俞相无终于放完最后一盏灯,转过身走到前方,开始干正事。

    “张老板,有人托我、取你性命。”

    张百万色厉内荏:“俞相无!不是所有生意都是你接得起的。”

    他出言本为恐吓,发声却颤抖得破了音。

    俞相无懒懒地溢出一声轻笑,嘲讽的意味十分明显。

    不似身后跟着的那些蒙面打手,她大喇喇地露着脸,眼中杀机毕露,一点藏头露尾的意思也没有。

    “张老板此言中肯,确非所有生意我都能接。只不过,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张百万心头怒意横生,却没压过身体上的痛楚和蔓延过四肢百骸的恐慌。

    俞相无,江湖上甚少有人知道她是个什么出处,有九节鞭“丑玉”,用得出神入化。领着一大帮同样难知来历的高手,干些杀人越货的买卖。

    曾孤身一人,对敌南琴北剑等六大高手。

    因面上有道疤,被人称作“鬼面罗刹”。

    张百万压住自己发颤的肩头,嘴边绕了各种威逼利诱、故弄玄虚的话,又觉没一句能在面前这个人称“鬼面罗刹”的人身上起作用。

    见对方逼近几步,张百万下意识举起未受伤的手臂,想拦住这些人的脚步。

    俞相无脸上仍挂着似笑非笑。

    “怎么,张老板是想先交代一只手给我们吗?”

    张百万猝然惊醒:这里不是他与人商谈的酒楼雅间,他对面的这些人是强盗刺客,不是磨磨唧唧、一个眼神放心里嚼半天、一个动作要观望许久的文人商客。

    他这动作既多余又可笑。

    半只脚悬在空中,张百万退无可退。

    他终于卸下假装的镇定,只能艰难老套地开口:“俞相无,你杀我不过为财,你想要多少,我都能……”

    俞相无十分自然地接过他的话。

    “我要多少,张老板都能给我?”

    明知不太可能叫对面的人放下杀意,张百万仍不住点头。

    他听人传过俞相无的笑料。

    虽有“鬼面罗刹”的凶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监生”。接过一桩灭门的生意,除了杀人,还将人家宅搜刮得干干净净,连看门狗脖子上狗牌贴的金箔都没放过。

    张百万仔细盯着俞相无,想在她面上看出一些动摇。

    夜太暗,借着飘远天灯恍惚的光,他瞧不清楚俞相无眼里的杀机消了没。目光落在对方脸上,便不由自主钉在那道疤上,连心跳都被那道疤牵着走。

    他看见那道疤大幅度地动了一下,勾出了个漂亮的月牙形。

    然后,俞相无几乎算得上是阴沉的声音,顺着风刮进他耳朵里。

    “贼做久了,便真把偷来的东西当做自己的了。”

    “张老板——”

    俞相无一字一顿,“你现在的东西,是你自己的吗?”

    大抵在生死关头,谁的脑子里都能一下知道自己究竟该想什么。不论是自己想拼命忘记的陈年旧事,还是真的不放在心上的小事,都能十分“聪明”地立马跳出来。

    张百万在俞相无那“贼”字一出,脑子便转不动了。

    他吓得结巴,捉着侍卫的手臂都腿软到跪在地上。

    听俞相无说完,许久没出现、但切切实实折磨过他的感觉又出现了——他浑身发痒。

    准确地来说,是被衣服碰到的肌肤都在发痒。

    他觉得这身衣服叫他不自在,他想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不做贼多年,心虚却从没消失。

    俞相无手轻轻扣在“丑玉”的鞭头上,又说:“听闻张老板是个文武全才,文能经商。武么,有一手好刀法。晚辈不才,正想请教一番。”

    她嘴上说想请教,却微侧身让开了些。

    有个蒙着脸的男子从俞相无后方走出来。

    他使的正是刀。

    张百万见他身形挺拔如松,上来便什么废话也不说,手腕一翻,另只手撑在刀背上,仿佛只是微蓄了些力。

    刀风又快又凌厉,像是裹着风绞碎了砂砾。

    刀风分明不是冲着他脸上去的,张百万却觉得脸被刮得生疼,连带脖子都僵住了,似是有钢钉将他的脊柱一条钉住,叫他动弹分毫都困难。

    张百万梗着脖子,两腿无章法得朝后扑腾了几下,舞着手里的刀硬接了一招,却让对方将刀劈成好几段,震得自己两臂都在发麻。

    护着他的两个侍卫也同时发出惨叫,纷纷栽了下去。

    他的招式刀法与那持刀人有几分相像,形在神不在,像是拙劣的模仿。

    又一刀劈来,张百万侧身一躲,余光见右边只有片衣角被削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要松口气,整个人却朝右边栽去。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整条右臂被对方用刀卸了下来!

    张百万的表情因巨大的痛楚而扭曲,喉咙只发出“桀桀”的声音。他双眼充血发红,泪和涎水混在一起流了一地。

    眼前的刀又翻转了一下,恰好借着月光,冰冷的刀背上照出他挣扎的模样。

    张百万让刀背上的寒光晃了一下眼睛。

    他没看见逼近的森冷刀光,他眼里是血流成河、火光漫天——

    踩着扑倒的石碑,那石碑上“星凉”二字被血浸得刺眼。

    “名门正派”们的残肢断臂、刀剑琴弦搅作一团。他猫进炼狱般的空城里,搂出了他几世都攒不来的财宝,还有一本狂草书的“梦寒刀”秘笈。

    他想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过一步登天,却逼着自己不去想因果报应。

    俞相无不知道张百万瞪着眼在想什么,她凝神细听,有好几波人正往这儿赶,心知不好再拖时辰,便朝那持刀人点头,要了结了张百万。

    那持刀人便转过手腕,反手持刀往张百万心口刺去。

    刀尖距张百万心口毫厘之间,有道人影从连翘阁下窜出,单手将张百万拎起来,堪堪躲过了这一刀。

    持刀人反应也快,一撑肘,另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将力灌入刀内送了出去。

    与此同时,又一道银光直奔张百万的眉心去。

    前后夹击下,那人也不慌不忙。

    他先是脚下步子一旋,把张百万拖着扔出了刀和“暗器”的攻击范围,催动内息在右手凝出寒气,随后不畏不惧地搭在刀刃上,另只手轻轻松松接住了袭来的暗器——

    刀刃肉眼可见地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霜,持刀人一拧眉,立时便想将刀抽出,却不想送力太猛,生生把刀催断了。

    秋径举袖挡开断刀的碎片,又一条鞭如银蛇直扑他门面。

    他折腰一躲,那鞭子却变化得更快更诡异,居然掉头缠上了他手里的那枚“暗器”,一声“叮”的脆响,便同其余几节鞭扣在了一起。

    秋径一惊,忙脱了手。

    若再晚片刻,怕是手掌要被戳个窟窿出来。

    俞相无眯眼看着眼前人,用布巾随意遮住了大半张脸,眉眼却瞧不清。

    她又侧身转头看了一眼四散的刀片,上边正聚着些水珠。

    “杀人者坦荡荡,救人的倒藏头露尾。”

    俞相无握着“丑玉”,没什么情绪地嘲讽道。

    秋径听了,扯了自己脸上的布巾一把,带着笑意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好说好说,实在是在下太过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时常揽镜自顾夜不眠。担心真容示于人前,会叫人一见终生误,只好如此。”

    没等俞相无再说什么,秋径继续:“在下夜观天象,发觉今日是行善积德的好时候。于是听从天意、满街乱逛,果不其然叫我碰上一出。”

    他的眼弯得更深了,天灯已飘得远了,见人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他仍张口就来。

    “还是个厉害的姑娘。看来在下今日不仅能行一善,还能免姑娘一桩罪孽,真是好大一件功德啊。”

    俞相无让他的张口胡来震住了。

    她倒头一次听见、有人能将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讲得这般体面。

    半晌,她发出一声笑,轻磨着后槽牙冲身后人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捉住这小子,划花他的脸,然后扒光了吊在城门口晒成人干。”

    秋径一扬眉,“何至于此,姑娘此番岂非以怨报德?而在下本是要日行一善,却反逼姑娘又多做一件恶事,实乃罪过啊。”

    俞相无听得额间青筋直跳,一甩袖,就有十数道银芒冲秋径去。

    秋径眼一缩,他身后就是抱臂痛嚎的张百万。他若躲了,被刺成马蜂窝的必然是对方。

    躲无可躲,只能一力降十会。

    秋径调动内息,从自己袍子上撕了一大块衣料下来,注入内力,把那片衣料撑得绷直。随后像甩鞭子一般舞动衣料,隔着衣料以掌风将暗器通通震开。

    而衣料也被掌风震碎。

    衣料碎布四散,为后面的刀光鞭影开路。

    秋径边打边后退,觉得对面群殴的战斗力自己实在难以招架,却还抽出心力来,想“以嘴服人”。

    “诸位……诸位大侠,在下不过是个弱男子,浑身上下除了脸,没哪里能掀起风浪来,不妨都将刀剑放下,听我一言。”

    “弱男子”正说着,一只手攀上柄长剑,剑身霎时爬满白霜,然后顺手就把剑折了。

    “俗话说……”

    俞相无忍无可忍:“闭嘴!”

    就在秋径与一众人缠斗之时,张百万挣扎站起,步伐凌乱、言语疯癫。他不停念叨着“全是我的、全是我的”,声音时轻时重,全然不管脚下的危险。

    秋径抽空回头,发觉对方正一脚踏空。

    “小心——”

    他就近借刀剑为跳板,跃过去想把人拉住。

    这时,“丑玉”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袭来,整枚鞭头直没入秋径正伸出手的右肩头。

    秋径动作一滞,指尖擦着张百万的衣袖而过,眼看着人翻了下去。

    片刻后,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随后,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

    秋径听身后有私语传来:“‘耗子’来了。”

    而俞相无见张百万已死,也无意再和眼前人纠缠,抽出“丑玉”,领着人便消失了。

    秋径捂着肩头缓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待他抹掉额间的冷汗站起身来,一伙人正巧跃上连翘阁顶,个个握着条流星锤。

    为首之人掐着比方才那哨声还尖锐的调子,“阁下真是好胆色,连我的人也敢动,必叫你有来无回!”

    秋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掌中的血色:……爷明日就去砸了那臭算命的破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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