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告子不知听过多少难听的话用在自己身上。

    他虽是个小人,却也信奉“报仇十年不晚”,更多时候甚至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

    但十五年前,他还因为那些难听话整夜整夜得惊慌难眠。

    那时候的人骂他“卖主求荣”。

    西告子看见俞相无的那刻,这些年来强行掩埋下去的情绪如山崩般爆发,一瞬间从心底奔涌向四肢百骸,直堵得他嗓子眼都发紧。

    这么多年,旧人原来一直盯着他!

    他扶着下属的腿干呕了几声。

    同俞相无交锋过那么多次,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姓明明白白挂在前头,他一点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他太怕了。

    怎么敢想过去的人已经从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挣脱出来,准备好向他讨债了?

    两声箭响把西告子从惊惶稍稍拉了出来,他才发现仅余的两名下属已死在了花角的箭下。

    他拼命地绷着脖子,后腰已经被人用脚尖踩住了——后颈正与箭尖亲密地抵着。

    俞相无仍旧捂着脖子,指缝间全是凝结的血块,形容狼狈,言辞气势半点不弱。

    见西告子挣扎,她应景地笑了声,道:“放心,你这命还得留两句话下来。”

    她面色惨白,衬得脸上那道疤更骇人,双眸比一旁的烛火更亮几分。

    西告子看着她的眼睛,恍惚就想起第一次遇见“梦寒刀”的时候。

    他缩在对方身后握着把断刀,张嘴就是哭。“梦寒刀”一对数十人,还游刃有余地护着他。

    脱身以后,头发被削了半截仍不知,还咧嘴冲他笑,眼睛亮得惊人。

    他说:“放心,你这命,尚还得折腾个几十年。”

    只这一句,西告子便陷在“梦寒刀”的那双眼睛里了。

    他自小颠沛流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随波逐流地逃来躲去。

    他不觉得天上的月与星有多亮,离得太远,他也从没闲情逸致去细细地看;冬夜的雪和仇人的刀背剑身亮,却不止一次照伤他的眼睛,他最恨这两道光。

    唯“梦寒刀”的那双眼睛,没有缘由地亮,如一簇不会刺眼的火,离得再近都不会伤他。

    那时候,他曾发誓一生都会追随“梦寒刀”。

    西告子的目光在俞相无身上梭巡着,往日那点嚣张的气焰全不见,费力才从嘴里挤出一个敬称:“您……”

    就像他不是是声名狼藉的“耗子”,而是昔日依附星凉都的一个可怜人,要带点客气地称自己主人的掌上明珠作“小姐”。

    可惜,俞相无却早把当年这些人尚在星凉都的感觉忘了。

    她离西告子几步之遥,被宋铅扶着随意坐在地上,宋铅一只手贴在她后心口,慢条斯理地为她调理起内息。

    跳下湖去找梧桐玉的人约摸这会儿还在“大海捞针”,他们有的是时间解决“耗子”。

    “不敢当。”

    她身上那点不舒服被宋铅递来的内力压了下去,泛上了点困倦,又有些想喝酒。

    若非有话要问“耗子”,早叫宋铅他们动手,何必还来这趟。

    俞相无把右手放在腿上,盯着西告子的眼睛。

    “我只问你,你那时,把我父亲出卖给了什么人?”

    十五年前各大门派围剿星凉都,名头是“梦寒刀”俞锋平偷盗梧桐玉,为此不惜杀害百余条人命,是星凉都里的人指认。

    西告子听到这个问题,立即撇开眼,他没有回答俞相无,反结巴起来:“我那时……鬼迷心窍,我实在、实在没办法……”

    俞相无没心思听他说这些话,却更觉得可笑。

    她看着西告子,对方半跪在她面前,上身卑微得弯下,几乎要伏在地上,说话时语无伦次、浑身都在发抖,愧疚之情仿佛难以自禁,泪水泡得整张脸都红了。

    她明白对方可能是怕死,也不认为西告子的愧疚是在做戏。

    只觉得奇怪。

    人没碰上自己对不起的人时,能臆想出千百个由头解释自己的行为,甚至能到自己去恨这个人的地步,能把自己想得有天大的委屈和没有不背叛的退路。

    但一碰上,心里的恨意居然可以顷刻被推翻,换上愧疚。

    仿佛这么久以来,找的由头都是在堆积自己的愧疚。

    就像现在跪在她面前的“耗子”。

    她脸上不过多了一道疤,却见多少面都认不出她;这些年一边做恶事,一边对梧桐玉也不死心;见到些武功路数像“梦寒刀”的,都宁杀错不放过地追。

    在知道她是谁以后,却能一下流过半辈子都流不出的泪。

    俞相无左手抽过花角箭筒里的短箭,拍在西告子脸上。

    “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你再哭不迟。”

    西告子脖子与脸上已留了几道血痕,却没因脸旁多一支箭而更害怕惊慌。

    他透过自己被泪水糊满的眼睛,看见俞相无眸里的不耐烦。

    俞相无这双眼睛和她父亲太像,又太不一样。

    他没在“梦寒刀”眼里见过俞相无眼里的不屑与张狂,也没在俞相无眼里看见过“梦寒刀”的浩然与平和。

    但他仍被那双与“梦寒刀”一脉相承的眸子震得三魂六魄都心虚得要飞出身体,混乱的愧疚几乎搅得他又要吐。

    星凉都外,俞锋平看他那最后一眼,突然又清晰起来。

    西告子甚至可以回忆出那一天俞锋平发丝上沾着几滴血珠、衣裳破了几道口。

    他捧着长大的女儿给他绑了头发,已凌乱地松下。他的眉头从拧紧到松开,亮似野火的眸子慢慢被下垂的眼皮遮住大半。他也没有更多的动作,握着刀的手不松不紧。

    最后留下一声叹息便离开了。

    西告子那时想,那双眼还是亮的。

    连表达失望都那么亮。

    然后,这一星半点的回忆被俞相无眼里潜藏的杀意拉回。

    她又问了一遍。

    西告子不知为什么,痛哭流涕地呕起来。

    接着他逐渐平静下来,额头杵在扣着地板的拳头,带着哑音和喘息回答了俞相无。

    “所有……所有人。”

    “十五年前,围剿星凉都的所有门派,都听过我的话。”

    西告子抬起头却不敢和俞相无对视,只得又垂下头,像是做了个不伦不类的磕头。

    “那些门派想要梧桐玉,早就凑到了一起。我出卖您父亲的话,是、是私下与那些人碰面时,一唱一和编的。”

    明月高高悬在连翘阁的天窗之上,劈下的月色正在俞相无和西告子间织成柄锐利的银剑。楼间分外寂静,只有西告子痛苦的喘声。

    他说着,缩脖子的动作没有变。

    察觉身后的短箭撤下,西告子惊诧抬起头。

    见俞相无也单手将左手里握着的箭抛回花角的箭筒里。

    他心里莫名升起奇妙的游离感,像是安定地跟在俞锋平身边后,看见金银财宝时,突然觉得从前没注意过的俗物,居然比“梦寒刀”的眼睛、比他立誓的信仰更亮更漂亮。

    西告子心里的愧疚骤然退下,有种暂得喘息的慌张和窃喜。

    ——直到他又看见俞相无的眼睛。

    还是原来的情绪,多了几分似笑非笑。

    他这才去想俞相无问他这话的意义。

    但他想不到。

    西告子伏着身子仰起头:“您不信吗?我、我说的……”

    俞相无拿过宋铅递给她的布条,把自己近乎与身体断开的右手缠在脖子上:“我信,我要知道的事也问完了。”

    “你还有什么话,下去同我父亲说吧。”

    西告子惊慌地挣扎起来,被身后两个人摁住了肩膀。

    他费力捉住了俞相无的裙角。

    从方才见到俞相无开始,哪怕被箭抵着脖子,他都没这样怕。反而是现在这样,仅仅被人辖制住,他怕死的情绪却前所未有的浓重。

    西告子没工夫去想,他像捉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当初那个孩子,用匕首杀了您父亲的那个孩子,我知道他是谁,我可以……”

    他拼命抬头看着俞相无,俞相无低下眼,面上的表情很平静。

    “哦,我已经杀了。”

    西告子浑身都僵住了。

    对,十五年,俞相无该做了多少事。

    他咬着牙,继续道:“我可以,为您的父亲平反。”

    “我是当年唯一的证人,我可以还他清白,可以替他讨那些人的报应。”

    见俞相无无动于衷,他挤了两滴泪出来。

    “他死时仍背着骂名,您难道甘心吗?”

    俞相无蹲下,接过花角方才抵在西告子后颈的箭。

    她的手越过那道带着锋芒的月光,像是把这道锋芒接手了,短箭的箭头用了很久,对着西告子的那侧生了锈,却仍在他眼里亮着夺命的刺。

    “你不是当年唯一的证人,我也不会找叛徒做证人。”

    “何况,若当年的仇人,都跪在我父亲坟前痛哭几声,然后全身而退——我会更不甘心。”

    言罢,俞相无左手用力刺向西告子后颈,在西告子挣动之际,硬生生撬开两骨之缝,短箭穿透他的喉咙,死死插在木板之上。

    喷涌的血沿着箭身而下,浸过木板,滴滴答答地落到下一楼。

    “报应我也会自己讨。”

    “我会告诉所有人,是我俞相无杀的你,俞锋平的‘俞’。”

章节目录

戮云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橘色有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橘色有别并收藏戮云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