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摇了摇手里的鞭柄,思索片刻,还是把鞭柄收进了袖子里。

    秋径回身望着散落一地的九节鞭,鞭身上有许多划痕旧伤,钩角处甚至有断裂和变形,看得出是很有些年头的兵器了,显得主人很会过日子。

    他拽着俞相无帷帽垂下的白纱,跟着俞相无往前走。

    “俞姑娘该换个新鞭子了。”

    俞相无袖里揣着“丑玉”的鞭柄,心疼了好一会儿。

    他们的日子一向是揭不开锅。

    除了花角的短箭弓.弩、俞相无的九节鞭,其余的刀剑都是挑完架捡来的,从来就没用过好的。

    她听见秋径说该换鞭子的时候,正想回他一句“没钱”,却突然想起那日在茶棚,身边这位少爷兜里带着凿成串的夜明珠,便更没应他的欲望了。

    俞相无道:“少废话,跟上。”

    秋径也不觉她冷淡,又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几节鞭子。

    这样走下来,秋径算出他们也该在这里待了快一整日。

    后头的这些地方,与秋径此前走来的没有一处相同,他嘀咕了两声,叫俞相无听见。

    俞相无撑着他的手腕抬起白纱,“你出去过?”

    秋径再一看周遭,摇头道:“没有。”

    他思忖片刻,“我之前应是在外围,今日要走时,才不小心误入‘近死门’内。”

    秋径想起俞相无对这个地方的称呼。

    山中走来,每一处都是不一样的。

    他们现在走的地方有一汪幽幽的泉,泉上垂着深绿色的藤蔓,还有几头以假乱真的青蛇。

    秋径在外围时也见过这样的青蛇,知道这蛇不是此处最大的威胁。

    他像方才行动般紧紧跟着俞相无:“俞姑娘对此处好似很熟悉?”

    秋径语调疑问,话里却透着肯定。

    何止是熟悉,若非一路走来确实凶险,他都要怀疑俞相无是这地方的建造者,有时甚至能精确到哪几步、哪块砖。

    俞相无张嘴,编的说辞刚要开口,一想:这厮早知道七哥是“夺械”的人,我何必再说假话浪费时间?

    “我七哥说的。”

    “这山中的布局,在他们‘夺械’的典籍里称作‘二十月’。”

    秋径道:“但此处应当不是筑山的建造手笔,‘二十月’不会出现改动吗?”

    闻言,俞相无露出个略带嘲讽的神色。

    “‘二十月’机关精巧,每一步都环环相扣,连山中风声流水、四季各方的变化都计算在内,若要改动,不是什么小功夫。”

    “筑山没了以后,偷学技艺的人连‘飞天’都用得不伦不类,更何况是能载进典籍的‘二十月’。”

    秋径在俞相无身后,看着她掩在轻纱下若隐若现的脖颈。

    他想起峥言,年岁和他一般大。按他外公说筑山灭门的时间,应也只有几岁,却能在这么多年后,都对“二十月”的机关精巧烂熟于心。

    难怪外公每每提到筑山四十六氏,语气里皆是惋惜。

    秋径再次提起那个俞相无否定的问题:“俞姑娘是筑山哪一脉的人?”

    头顶上翠绿的“藤蔓”突然飘动,朝他们冲来,俞相无熟练地抽出秋径腰间的软剑,一下把这条生动的翠绿劈成两半,又很顺手地插回他腰间。

    俞相无的注意力又放在周遭,道:“我不是筑山的。”

    秋径贴着她,和她在这片阴暗潮湿的洞中走着。

    “俞姑娘为什么进来这里?”

    俞相无停了停,后肩撞了一下秋径的前胸。

    她看秋径一眼:“你问这么多我的事,是要出去写书吗?”

    然后言简意赅道:“这里有我要的东西,也有宁为先要的东西。”

    算是顺便解释了一句,为什么宁为先会要她进来。

    秋径一想便明白,俞相无他们能破“二十月”,这块又是宁为先的地盘,于是一拍即合,结成盟友。

    “俞姑娘和他合作,是在与虎谋皮。”

    俞相无挑眉:“秋径,在江湖其他人眼里,他与我合作,是他在与虎谋皮。”

    她上下打量秋径,想起这人三句不离自己“倾国倾城”的脸,便戏言道:“怎么,他是把你捉来,看上你这张脸,要割下你的皮和你换脸吗?”

    秋径被她这话勾起回忆,想到那满洞里哭叫哀嚎、翘着兰花指的弟子,浑身都抖了一下,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他咳了一声,觉得自己实在不好同一个姑娘家形容,便删减大半,只说:“宁为先在山中囚禁了一些人,我是来救人的。”

    俞相无了然:“唔,‘善心病’犯了?”

    秋径没接她的话茬,继续道:“我从夜半岗攒够了进城的钱,本想直接上皓歌郡,阴差阳错下,先到了翠波山的北面。”

    实则是他太累了,扔了一串铜板给正要进城的牛车,赶车人问他几声要去哪,他已经睡倒在车上,人家只好把车赶回自己家。

    待秋径醒后,又在赶车人家中蹭了一顿饭,恢复了些体力,便想自己走去皓歌郡。途径翠波峰下的一处溪湾时,发现了一具皓歌郡弟子的尸体。

    那弟子死状凄惨,身体……也有残缺。

    秋径恢复了些精力,觉得自己有单枪匹马破万军的气势,一个人带着“秋香”,还有一把破折扇就上了山。

    翠波峰前处连通皓歌郡,不叫寻常弟子去。秋径到的北面也皆是陡坡,寻常上不了山。

    但老天爷大概天生给他一些发善心的特权,秋径自己没折腾多少工夫,就掉进一个洞里,莫名其妙进了山内部。

    秋径:“那山里皆是被他虐待凌辱的弟子,我进山以后没多久便被宁为先发现,也被他囚禁起来。”

    他对秋径还算客气,或者是没想好到底该怎么折磨秋径,把秋径一个人单独关了起来。

    俞相无问:“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秋径:“有人帮了我一把。大概……和把那弟子的尸体抛到溪里的是同一人。”

    确实。

    宁为先此人,虽然小人面目在俞相无这露的快,但从江湖人对他推崇备至就可知,他做事定然拿捏了分寸。

    像虐杀门下弟子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大喇喇地把尸体扔到溪里?

    秋径一抖衣衫的下摆。

    “我同晚嘉商量好,在宁为先寿宴时设一出计,把所有人引进山里,也好救下那些弟子。”

    “没想到……”

    没想到宁为先从前把翠波峰藏得那么严实,这次直接把酒摆上了山。

    秋径觉得不对劲,想宁为先这样的做派,定会先处理了山里囚禁的人,只好打破计划,一个人进山救人。

    俞相无听秋径说此前是在外围,便道:“你在外围,只见过皓歌郡的弟子吗?”

    “弟子大都被关在一处,宁为先每日都来察看,有时能待上一整夜,我便没机会把整个外围探查清楚。”

    俞相无点头,冲秋径正色道:“我猜,外围应有一件他很重要的东西在。”

    秋径一叹气:“山中机关实在精巧,最后送出去两个人,我再回来想探查,顺道看看有没有漏下谁,本以为早清楚此间情况,还是落到了‘二十月’里。”

    他们谈话间已过了刚刚的数道“藤蔓”,走出来竟是个天窗,深色的夜幕悄然压下,从这看上去能看见半个月儿弯,还有几颗小星点缀。

    俞相无笑了一声,用一贯的语气道:“以后少管闲事。”

    秋径正好顺着轻纱被风吹开的一角,冲俞相无眨了个眼。

    这里凶险,他不敢大意,但是也不显露恐惧,言辞举动仍如往日从容,“此言差矣,若我不管这趟闲事,怎么能遇见俞姑娘呢?”

    俞相无轻一皱眉,就事论事:“命更重要。”

    秋径忍不住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

    他话说一半,俞相无抽剑将从后方跟来的青蛇串成串,然后淡淡觑了他一眼,“再废话,你就留在这儿陪它们。”

    秋径任她把“秋香”又绕回自己腰间。

    “如果真死在俞姑娘手上,那必然是‘重于泰山’的死法。”

    他接着方才的话:“既然都要死,那人于这世上的意义,莫过于怎么活,还有怎么死。”

    废话。

    俞相无面无表情听着。

    “有的人活得像蝼蚁,一辈子见不得光;有的人活得举世瞩目,死也死得轰轰烈烈。”

    俞相无:“这与你的善心又有什么关系?”

    秋径:“于活,我做善事结善果,无事时旁人客气对我,有难时也有人会相帮;于死么,与其一个人随年岁碌碌无为、悄无声息地死去,不如死得更有意义。”

    天窗上,星月无声地亮着。

    淡淡的光洒下来,俞相无转头看他,眼前人的话不自觉和多年前长辈的话重合。

    只可惜,坐在镜前等着她梳好头的人,最后也没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俞相无开口:“你这话从前有人和我说过,现在——”

    秋径眸子亮了些,看着俞相无。

    就听她接着凉声道:“——坟头草已经长了十几年了。”

    秋径一噎。

    俞相无又道:“你做了这么多好事,究竟得了多少好报?”

    秋径摆手:“非也,因果不看数量。我做千百件好事,能有一两次最要紧的回报便足矣。”

    他低头看着俞相无,眸光璨比星辰,意有所指道:“我早拿到回报了。”

章节目录

戮云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橘色有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橘色有别并收藏戮云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