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到原先和私兆约好的地方,要通知私兆事已办好。

    今日的雨下得有些大,风也很急。本入春许久,像是一夜间飘了梨花一样,凉雨落下时的寒意冻得直叫人打哆嗦。俞相无却穿得单薄,衣袖还往上卷了一段,露出半截手臂。

    她头上戴着随手扯来的斗笠,发几乎全打湿了贴在脸边,身上衣裳也湿透了,在风雨里走了几刻钟,才觉得烦躁的心和旺盛的火被风吹散了,整个人轻松不少。

    城中疯癫得都有些平静了。

    俞相无没做易容,路上偶遇几位原本在皓歌郡内都想对她大打出手的人,竟还得了个好脸色,然后扯住她,问她要不要同去州府,为出城尽一份力。

    她当然不会答应,也不好像往常一样冷言冷语或是阴阳怪气,只好露出自己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示意自己有伤在身。

    俞相无拐过街角,私兆在檐下等着了。

    她的注意被私兆身旁的马车吸引了片刻,车上挂着个铃,飘在雨里清脆地响,马的种类和车的材质她皆看不出,却觉这辆马车如人一般,看去一眼能看出“气质”,独树一帜地静静立在雨中。

    俞相无没多看两眼,走到私兆面前,言简意赅:“事办好了。人在翠波峰下不远,你可以去数数。”

    私兆没开口应她,抱着剑点头。

    有道轻笑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接着是主人低弱的声音:“合作这么多年,这些信任还是有的。何况我只带了私兆出来,他还要守着我,如何方便去数?”

    然后,一只素白干净的手揭开车帘,宗政间带着淡笑的脸露了出来。

    俞相无一听模模糊糊的声音就知道是他。

    难怪她刚才扫一眼这马车总觉奇怪,来城里这么多日,哪怕皓歌郡内、城中巨贾府中,都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马车,看似不起眼,实则处处浮现着矜贵。

    她清楚宗政间是个病秧子,私兆跟在他身边不止保护,点点滴滴都是上心的。莫说今日这种大雨天,就是惠风和畅的时候,宗政间但凡打个冷战,私兆也会里三层外三层把他裹好送回房中。

    且城中还有疫病未清。

    俞相无有些好奇,宗政间是怎么劝服手下人把他带进城的。

    但她一对上宗政间的脸,多番念头全被按下去,变成一句脱口的震惊:“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不是她大惊小怪,宗政间的脸色用“面若金纸”来形容都算轻了,简直比死了几天的人都要苍白脆弱,偏偏眼下乌青浓重,挂在他刚刚突起的颧骨上,瘦得像个皮包骨。

    宗政间望见私兆难看的脸色,调笑道:“怎么,看上去很吓人吗?”

    俞相无“嗯”了一声,“像个艳鬼。”

    宗政间想发笑,但外面确实冷,他微微吸了口气,便觉喉咙涌上一股痒意,他余光里私兆在车旁立着,只好努力抑制,往车里撤了半个脑袋,暖意重新包裹上来,才慢慢把这口气吞下去。

    他想了想,对着私兆道:“私兆,你去城中转转罢,陪我待着太闷了。”

    俞相无撩起一边眼皮,假装没听见他前后矛盾的话。

    私兆沉默地看了宗政间一眼,绕到马车的窗旁,伸手进去掏了把干净的伞,闷声道:“公子想出来走走便走走,属下不管就是,公子别赶属下去别处。”

    宗政间点头,然后“得寸进尺”地咳了好几声。

    俞相无知道宗政间有话想和她说,难得有回体谅病人的心思,过去接下私兆手里的伞,道:“我来撑罢。”

    等私兆稳稳当当把宗政间扶下马车,她匀了大半伞面过去,又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顺手搁在马车前。

    宗政间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先客套一句:“劳烦你了,近来可还好?”

    他说这话时低着头,俞相无这些日子能听见的时候本就少,此刻雨声密密砸在耳边,更没听见他说话。于是她一边注意前方的路,一边本想看宗政间是否开口,却发现宗政间一直盯着她。

    俞相无转过头:“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宗政间静了片刻:“你的耳朵怎么了?”

    俞相无的态度很坦然:“受伤了,如今听得不是很清楚。”

    宗政间对她的性子也是了解的,俞相无这么说,显然不是“听不清楚”的程度。他又看见俞相无手臂上包扎的布条,慢慢挪开眼,看见前头有个小水洼,经过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水洼照不清人,却将他突出的骨勾勒得完整。

    宗政间想起连日来折磨自己的梦魇,忍不住看俞相无。

    他满肚子憋不住的话,想俞相无应该会“听”得很不耐烦,前面的话就直奔主题:“我要走了。”

    俞相无努力在雨中捕捉他的声音,也看出来宗政间放慢了说话的动作,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这句话。

    宗政间继续:“上回在戮云城,说好再见面不让分毫的,眼下要换个说法了。此次兴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俞相无的眸光在他脸上停留,直白地问:“你要死了?”

    宗政间停了,从心头蔓延出一种莫名的情绪,一点点发出笑来,边笑边点头,释然道:“对。”

    他把“死”这个字在嘴里嚼了一圈。

    “我要解脱了。”

    俞相无:“我记得戮云城里你和我说,‘有的事可以迂回解决,何必不给自己留退路’,难道是说来消遣我的?”

    宗政间弯着眉:“你如果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现在就不会聋着来见我。还有,我说那话很认真,没消遣你的意思,只是——”

    他停住话,猛咳了几声,又回头看,私兆朝前走了几步,还是退回去了。

    宗政间平息了一会儿,“只是,我早过了那个时候了。”

    他声音平静,俞相无细细分辨他说的话:“我在能迂回解决事情的时候,把它挥霍掉了。现在的每条路,都没有第二种走法了。”

    俞相无听懂了:“你又想劝我?”

    宗政间轻笑:“人之将死,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我说完。”

    俞相无吃软不吃硬。

    “你说就是。”

    宗政间拢了拢披风:“我没和你说过我的事。我父母早过世了,家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默了默,除了那座碑,爹娘的样子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孤家寡人、没有牵挂,所以我那时候比你还疯。为了迷惑旁人,冷酒掺着要命的毒药成日成日地灌进嘴里,寒冬腊月穿着单衣赤着脚在我父母坟前又哭又笑。”

    宗政间想着自己年少的时候,“因为恨太多了,怎么折腾身体,都觉得痛快又解气。”

    俞相无伸手摸了摸耳朵。

    “然后报了仇。”

    宗政间略过那段让自己痛不欲生的回忆,“你知道我为什么病成这样吗?我近来梦魇,我父母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看着我、只问我——”

    “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俞相无眼前出现她爹那张没心没肺的脸,觉得她爹应该不会和她计较这些。

    这么想着,她的脚步却停下了。

    宗政间跟着她一起停下。

    “我刚开始觉得这并非是他们的意思。或许人得到了,总想着自己放弃的东西。我做这样的梦,是我自己得陇望蜀,报了仇,突然后悔作践自己。”

    “前几日,我将收了他们遗物的匣子翻出来看。”

    宗政间的视线跃出伞,看着天幕,雨顺着他的姿势飘进他眼里,他眨了眨眼,想驱散这种不适感:“我才注意到,每年生辰他们都为我画一张小像,小像后都写着一句话。”

    俞相无想着俞锋平,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张不开,艰涩道:“什么话?”

    宗政间:“写的是,吾儿长乐平安。”

    可惜,他就是回京后不死,也活不过三十岁。病痛缠身,更谈不上“长乐平安”。

    俞相无喉咙堵住的气砸进了心里。

    她望着眼前的路,没有抬脚的欲望了。

    宗政间:“相无,你和我更不一样,你身边还有牵挂,何止比我幸运百倍?”

    俞相无转过身,换了只手撑伞:“我们回去吧。”

    意思就是,她不太想听了。

    雨又一阵迅猛地朝地上落。

    俞相无耳边又传来宗政间模糊的声音,不长,很快就结束了。她没刻意去听,也没去看,囫囵便过了。

    宗政间知道话到这里该停了。

    其实换成他,年少时有人和他说这番话,他又何尝听得进?

    只是他看俞相无太像当时的自己,又想自己即将赴死,还是忍不住多言。

    他们又同行了一段路,宗政间又出声:“对了,我还有件事要托付你。”

    俞相无压下心里的愁,“还有事要托我,怎么就先开口说些我不爱听的?我可不答应你,说好了分毫不让的。”

    宗政间低低笑了两声。

    “是私兆的事。他执意跟着我,得罪了很多人。不过,我想待我死后,只要他远远逃开,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提醒俞相无:“你这次收的钱多了,是不是?”

    “那些多出来的,是托你今后若遇上了对他多加照顾。”

    俞相无就知道宗政间绝没白白的便宜给她占。

    宗政间:“分毫不让,就是分毫不占的意思。”

    他们已回到了马车旁,私兆为宗政间换了干净的披风,着急扶他上马车,宗政间顺从地扶着私兆的手,末了,在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是接他前一句话:“盼你莫要食言。”

    俞相无拿回了自己的斗笠,推拒了私兆要把伞给她的举动。

    她与宗政间对视,还是道:“宗政间,保重。”

    宗政间脸上挂的浅笑没有收下去,却飘上了若隐若现的茫然,同样对俞相无说:“相无,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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