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风一路迷失了两次方向,跌倒了三次,被大雨迷了不知多少次眼睛,裸*露的双足亦被石子磨得鲜血淋漓,才终于跑到了破庙跟前。

    可抬手想要敲门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他这样深夜前来,算什么?

    明明白天还那样残忍又决绝地拒绝了她,现在又跑来示好,她会接受吗?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耍她?

    还有冷静下来后最关键的一点:他现在的境遇,除了浑身泥污,更加狼狈之外,和白天的时候有哪怕一丝一点的不同吗?

    白天的时候他穷困潦倒,没有能力给她一个家,更没有办法帮她给她的姐妹们提供一处安全的居所,因此才落荒而逃……那难道现在,他就有了吗?

    就这样贸然地闯进去,给她温暖与爱的希望后却依旧没法娶她,再一次地把她拖向痛苦的深渊,难道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吗?

    君如风一下一下地喘着气:不能这样,他不能这样的……

    正在犹豫纠结之时,门吱呀一声,出现了响动。

    有人要开门!

    来不及再想,君如风连连闪身,躲到了破庙外墙的墙角之后,只留一双眼睛,偷偷观察。

    漆黑的雨夜,偶有闪电带来片刻的光明,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君如风看到了抵门而出的她。

    慕容依双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无比艰难的跨过门槛,走到庙檐下有坡的地方,弯腰,将满满的一桶水倒掉,而后回去再用空桶继续接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再次用身体把门推开,又是满满的一桶水。如此往复……光是君如风躲在墙角后面偷看的时间里,她就出来了不下五次。

    那么大的一桶水,君如风看在眼里,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提起来,恐怕都会感到吃力,更不用说慕容依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了。一次又一次地提水、倒水彻底压弯了她的腰,令她走路都变得摇摇晃晃;用来提桶的铁丝更是在她的手上勒出了红痕甚至血迹……而这一切还只是君如风看到的。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一夜,过去的乃至将来的每一个雨夜,女孩都在经历什么,他都不敢想……

    他在温暖的房间里倚栏听雨,高枕无忧。

    而她却在冰冷的寒窑中彻夜忙碌,不得喘息。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受苦受难,君如风的心仿佛都在滴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

    他明明帮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到了他所爱的人身上,就开始变得一毛不拔?

    贵出天际的血参他舍得买。为什么一场婚礼,几间厢房,他就不肯去布置?

    他现在确实没有钱,可只要想做,办法总比困难多。

    退一万步讲,就算再难,能比她现在的处境还难?

    他要娶她,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给她和她的姐妹们好的生活,再不让她受寒受冻,历经苦难。

    他最后看了一眼雨夜中的小庙,终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翌日,雨过天晴。

    大雍朝巍峨的皇宫内,一名身穿赤金龙袍的少年正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批阅着奏折。他生得剑眉星目,英俊异常,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了器宇不凡的帝王气概。正在这时,殿外脚步声响起,而后是一阵拖着长音的太监通报:

    “太后驾到——”

    贺光焱抬头看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手持凤头如意杖的老妇人,她衣冠华雅,气质非凡,纵使满头银丝亦无法遮盖她通身的贵气。因着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她身旁有一个老嬷嬷细细搀扶着。贺光焱见此情景,连忙放下奏折,起身迎了上去。

    “母后。”贺光焱单膝跪地,朝着老妇人规规矩矩地行母子大礼。

    “焱儿,快起来。”太后笑得慈祥,干枯的手微微托住皇帝的手,示意他起身。

    贺光焱:“是。”

    两人乃亲生母子,关系亲厚,母慈子孝。行完礼后,彼此之间自然也不会拘着。月嬷嬷扶着太后去旁的椅子上休息,贺光焱则坐回御桌前,继续批改余下的奏折。

    “前线战事吃紧,粮草供应不足。”贺光焱一边在一道奏折上朱笔批注,一边道,“儿臣已命户部尚书全权负责此事,务必保证数十万石粮草安全送往北境。”

    太后微微点头,道:“为君勤勉,心系天下,焱儿,你做的好。”

    “只是,再怎么勤政,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太后抬一抬手,便有月嬷嬷提着一副食盒走了上去,打开盒盖,里面装着的,乃是一味带有浓郁中药气的药汤。

    贺光焱耸了耸鼻,眉头微微皱起。

    月嬷嬷道:“皇上,这是太后娘娘今早特意给您熬的,大补,您快趁热喝了罢。”

    贺光焱无奈苦笑:“母后,儿子身强体健,无须喝这劳什子的苦药。”

    太后却笑得欣喜:“焱儿,你有所不知,此方唤做龙牡强筋汤,是母后费了好大功夫求来的,有壮阳益气之功效。”

    “如今你膝下无子,正该多喝才是。”

    贺光焱一脸抽搐,无语道:“母后,儿子才十八……”

    这么大年纪子女成群才不正常吧……

    一旁的月嬷嬷听了,忙打圆场道:“皇上是还年轻没错,可太后娘娘如今已六十有五。皇上自然是不急的,可这人老了,总得有个念想,有所排遣不是?皇上要体谅太后娘娘的苦心啊。”

    薛隆裕作为一国太后,是出了名的老来得子,她在四十六岁高龄诞下了当今皇帝。这些年里,虽然她一心向佛,颐养天年,可到底抵不过岁月的变迁,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儿子大了,她也老了,朝堂上的事儿她不愿再管,只一心盼着百年之前能抱上孙子,如此,便也能瞑目了。

    贺光焱天资聪颖,如何会不懂母亲的心思,故而忸怩片刻后,还是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朝太后展示了下碗底,示意其中一滴不剩,“好苦。”

    薛隆裕见到自家儿子乖巧听话的样子便说不出来的高兴:“苦就对了。”

    她呵呵笑着,“苦口的才是良药嘛~”

    “那哀家上次说的,秀女大选的事儿,皇帝考虑得怎么样了?”

    贺光焱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母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按照祖制,秀女大选每三年一次。他七岁登基,过去因为年纪小,从来也没选过,如今他已然成人,的确到了可以选秀女的时候了。

    这件事,母后从年初就在提了,一直提到现在。其中绝大多数时候,都被他嘻嘻哈哈地打发了过去。

    原因无他:主少国疑,内政大臣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不服他的。他总觉得自己该一心扑在朝政上,而不是沉湎于后宫。

    可如今母后为了催他,连让他喝“壮*阳*药”这样的事儿都干出来了,他就知道,已是推无可推。

    老人家的愿望,他这个当儿子的,总还是得满足的。

    于是他道:

    “好罢。”

    他这边点了头,太后自然高兴极了。当下便着人去安排这件事,要他们办得规模大些,热闹一些,争取多选些好人家的姑娘上来。甚至还说,到时候自己也要在场,要亲自给他把把关。

    贺光焱看着母后满脸喜悦,忙前忙后到处安排的样子,嘴角也不自觉地抿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母后对一件事这么热忱过了。

    看来他这个儿子,做得实在是不够格。

    秀女大选本就是迟早的事儿,躲得过今年也躲不了明年。而早知道母后会这般高兴,他真该早点答应下来的。

    太后在月嬷嬷的搀扶下,携内务府官员一同出去商讨秀女大选的相关事宜了。这边贺光焱也站起身来,在连续批阅奏折一个多时辰后,多少也活动活动身子。

    还真别说,母后给的“壮*阳*药”效果可真不是盖的。没活动两下,他就觉得身上的热血开始沸腾,整个人也格外龙精虎猛了起来。

    他拔下墙上悬挂着的御剑,一时技痒,忍不住施展拳脚,在养心殿内稍稍比划。

    刹时间,剑气如风,横扫八方。以至于进殿通报的小太监要不是脚刹得够快,就要一脖子撞到他的剑上了。

    慌得太监小川子连忙跪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贺光焱微微一笑,右手把剑往天上一抛,左手便准确无误地将其接到了剑鞘里。他冷哼一声道:

    “朕要你的命做什么?有话就说。”

    小川子这才起身,道:“回皇上,君太医求见。”

    “什么菌太医?”贺光焱皱眉。

    小川子:“就是太医院里,年纪最轻的那位太医。”

    这么一说贺光焱就明白了:“原来是君神医啊,还不快请进来。”

    小川子答了声“是”,便倒退着出了养心殿,紧跟着通传的声音响了起来:

    “传君太医——!”

    整好衣冠,深吸一口气,稳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君如风踏入了养心殿。

    “臣,君如风,叩见陛下。”

    “起来罢。”贺光焱长身而立,朝君如风道:

    “不知爱卿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是……”君如风只说出一个字,后面的话便生生哽住了。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之人,更何况,此番他所提出的,怎么看都是个无理诉求。哪怕当今圣上是个实打实的明君,他也没那么容易,把那近乎可耻的话宣之于口。

    “是……”他再一次地卡住了,红意沿着他的一张俊脸一路攀到耳朵根,他也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贺光焱倒是对这人感点儿兴趣。

    他是大雍朝自开国以来,太医院里最年轻的一位太医。可偏偏,他的医术非但半点儿不差,反而比那群老头子们还要拔尖。这样的人才,贺光焱有意提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此年少便扛起太医院大旗。与当年父皇驾崩后,年仅十六便担起一国之君担子的自己何其相似。

    因此对于这样的人,他愿意多一些耐心,也多一些关怀。

    见他有话不好开口,贺光焱便主动给他递个台阶:

    “爱卿啊,你来得正是时候,朕今日不知怎的,莫名感觉心烦意燥,胸闷气短。刚好你帮朕瞧瞧。”贺光焱说着,便在自己的龙椅上坐了下来。

    君如风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么句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硬生生地僵在那里,当真是要把他给憋屈死了。现在贺光焱随口而出的一句“帮朕瞧瞧”,误打误撞地替他解了围,给了他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毕竟,他虽不善言谈,可替人号脉诊病,却还是小菜一碟的。

    可真当君如风的手指搭上贺光焱的手腕,将少年人强健有力的脉搏摸得一清二楚时,他的脸色还是在悄然之间变了。

    万千疑惑在他心头飘过,以至于当贺光焱喊他名字时,他吓得狠狠哆嗦了一下。

    “君神医。”

    君如风心神一颤,迎面撞上的便是贺光焱那凌厉的眉眼,慌得他连忙低头: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朕说你当得起,你就是当得起。”贺光焱却是笑了起来,“说说罢,朕龙体不适,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是…是……”君如风再次支支吾吾了起来,脸色之红,较之上次更甚。半天,他也只是道:“陛下乃光明之子,纯阳圣体,岂会轻易受病疫之害?陛下之所以感到心烦意燥,大抵是,大抵是……”

    大抵什么他不敢说,反正他的脸,是彻底红成了炭火一般的颜色。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近期,是不是…是不是误服了……”

    贺光焱见他憋成这样,整个人都忍俊不禁。索性搭上他肩膀,身体前倾,喉结上下一滚道:

    “你想问,朕是不是误服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譬如——”

    贺光焱附在他耳边,故意下重音咬字道:“春*药?”

    君如风瞳孔紧缩,吓到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而贺光焱则恶作剧得逞一般得哈哈大笑,一直笑到君如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同他道:

    “地上凉,爱卿快起来罢。”

    “朕不过同你开个玩笑,爱卿何故这么大反应?”贺光焱伸出手去,作势要扶他。君如风哪里敢受?当下便忙不迭地起身了。

    贺光焱和颜悦色道:“玩笑开完了,想来,爱卿应当不至于像方才那般怕朕了。”

    “爱卿想说什么,现在总可以讲给朕听了吧?”

    君如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喉头慢慢滚了滚。

    说实话,此前他和小皇帝几无接触,只听说这是位英明的少年天子。可听说归听说,真正亲身相处过了,他才意识到,皇上虽比他小了两岁,可无论待人接物,还是行事谈吐,都比他成熟了不知道多少。仅三两句话就安抚了他的慌张情绪,更让身为臣子的他,对眼前的君主油然而生钦佩之情。当真不愧是真龙天子,帝国图腾。

    甚至于,让他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仿佛都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了。

    冥冥之中,他觉得,他们就像是朋友……

    “回陛下。”贺光焱掀袍跪地,终于道,“臣此次前来,是想恳请陛下允许臣,预支…预支……”

    “预支月俸的。”

    “哦?”这话倒是稀奇,贺光焱脑补了好几种可能,倒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是来找自己要钱的。

    也是,毕竟拿人家手短。再加上这书呆子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温吞性子,说不出口,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只是,贺光焱有意要再逗逗他。

    “君神医——”贺光焱道,“你资历虽浅,可太医院给你开的月俸,怎么也不算低吧?”

    “你又无家无业的,怎么还动不动地就来找朕要钱呢?”

    他故意拔高声调:“你可别是背着朕,在外面吃*喝*嫖*赌,把钱都败光了吧~~~”

    “臣…”君如风汗如雨下,忐忑到无以复加,“臣没有……”

    “臣真的没有……”

    那副模样,倒像极了一个朝着丈夫自证清白的小媳妇儿。

    “噗嗤”一声,贺光焱又笑了。

    “没有就好。”贺光焱食指和中指旋转着一枚龙牌,“朕就知道,君神医定然是个正人君子,怎么看都不是那等市井无赖之徒。”

    他将龙牌弹出,不偏不倚,恰好旋转着落进君如风手里。他云淡风轻道:“拿上这张龙牌去内务府,他们会将月俸预支给你。”

    连番多次惊吓之后,君如风捧着那张牌子,惊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有了这牌子,去内务府预支了未来几个月的月俸,他就有钱了,可以办婚礼,迎娶她入门;当然也能租一栋足够大的合院,让她的姐妹们都住进来。

    她所担心的漏雨问题,过冬问题,妹妹养伤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他终于能娶她,终于能和她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君如风是那样得兴奋,兴奋到几乎连谢恩都忘了,好半天才在贺光焱的笑容里连连叩首。当他捧着那枚来之不易的龙牌离开养心殿时,他甚至已经在想,要不要请人看看黄道吉日,好决定他哪一天去向她求亲了。

    只是,他大概不会知道,在他欣喜若狂的同时,另外一边,永安城中,轰轰烈烈的秀女大选,也已然拉开了帷幕。

    皇家告示一张接着一张,又有内务府官员于人流聚集处开展宣讲。一切都顺了太后的懿旨,要大操大办,务必要让全城的百姓都了解到。

    这么大的动静,城内务工的姐妹几个,又怎么可能接收不到呢?

    于是阴差阳错,兜兜转转,哪怕他用尽全力向她奔赴,却依旧在彼此靠得最近的那一刻,遗憾错肩。

    如果昨夜的他不曾犹豫;

    如果秀女大选的圣旨不在今天下达;

    如果没有太后的汲汲以求,没有皇帝的一念之差,没有那越来越冷的寒风逼迫着姐妹们立刻做出决定的话,

    或许他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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