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叶蒙尘站在院子大门的角落处,静静地守护着永和宫的平安。过了一会儿,柴房门打开,林早早和碧情抬着浴缸,朝着正殿去了。

    来来回回往正殿抬了三四桶热水,服侍小主沐浴一事便告一段落。林早早得闲,背着手走了过来,立到叶蒙尘身边。

    “碧心的事儿处理完了?”叶蒙尘道,“她是怎么说的?”

    林早早叹了口气:“她什么也没说。”

    “一直在哭,到最后也没承认是她干的。”

    两人在偌大的庭院中慢慢踱着步,叶蒙尘道:“那你就打算这么放了她?”

    “也不是。”林早早道,“既然这么喜欢诱鼠药,我便罚她,把这永和宫里活着的老鼠全部处理掉,倘若下次再让我看到老鼠,那便要罚俸了。”

    叶蒙尘笑笑:“跟没处理一个样。”

    “那不然怎么办?”林早早看看他,又转身看向永和宫正殿,就着那点儿暖意融融的灯火道,“小主今天第一天进宫,我若闹起来,坏的是谁的心情?”

    “碧心怎么样我不在乎,我只是不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扰了小主的清净。”

    “所以…便只有你受委屈了。”叶蒙尘道。

    “受点儿委屈又有什么关系。”林早早道,“吃亏是福。若是事事都一件一件地计较下去,只怕我们的日子,就没个快乐安宁的时候了。”

    “我只是没想到…”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才入宫第一天,便会遇到这般尔虞我诈的事情……”

    见她情绪低落,叶蒙尘朝她笑笑:“对了,等下你还要到殿里伺候小主吗?”

    林早早道:“殿内有碧情就可以了。怎么了吗?”

    叶蒙尘神神秘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闭上眼睛~”

    “搞什么啊?”林早早莫名其妙,不过在少年的手缓缓伸来时,她并没有躲,任由少年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而后下一刻,少年轻轻托住她的肩膀,她的身子跟着一轻,便仿佛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凉风扑面而来,带着金秋月夜的桂花香。超重的感觉涌遍全身,令她不敢呼吸,只能下意识地抱住身边的人。好在只是一息之间,这一切异状就停了下来,她便知道,他们又着地了。

    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

    天高地阔,在他们脚下,是寂静的永和宫,和沉浸在夜色中的其他九十九座宫殿;皇宫之外,是更加灯火璀璨的京城。已经很晚了,却依旧热闹繁华,灯光不熄;再往远处,出了京城,便是一片黑茫茫的大地了,大地的尽头是山岳,山岳与天相接,那片青黑色的广袤天穹,便这般笼罩在他们头顶。

    原来只是到了殿顶,便能看到这样美好的风景。

    四下安静极了,静到只剩呼呼风声。而黑暗仿佛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连带着少年的笑脸都变得那般亲切、柔和。

    “冷吗?”叶蒙尘问她。

    “不冷。”林早早道。

    即便如此,少年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了她的肩上。

    “……”林早早将外袍拢了拢,也不忸怩,对他报之一笑:

    “谢谢。”

    “谢我什么?”叶蒙尘道,“是谢这件外袍,还是谢我帮你捉老鼠?”

    “都谢。”林早早道,“今天若不是你,换我一个人的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摆平碧心那家伙了。”

    “我是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就能有这般的思辨能力。说话滴水不漏,直接就把碧心给拿住了。”

    叶蒙尘嘀咕:“还说我呢,你不也才比我大了一岁?”

    “大一岁也是大,大一岁你也该管我叫姐。”林早早兴起,冲他扬扬下巴,“来,叫声姐姐听听。”

    叶蒙尘看看她,又看看地,蛮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叫。”

    “叫不出来。”

    “反正今天的事儿,你都别放在心上。你刚入宫不习惯,但宫里这种事儿……”

    “我们没说这个。”林早早怎会轻易让他带偏,“正说着叫‘姐姐’的事情呢,你别想把话题扯远。”

    他不肯叫,林早早便过去捏他脖子,甚至将冰手伸进他的衣领子里,激得叶蒙尘直缩脑袋。

    叶蒙尘“哎呀哎呀”地叫着,林早早却越发起了玩心,叶蒙尘躲来躲去躲不掉,最后不得不躺到屋顶上,用一个露双下巴的姿势看着她,无计可施地笑道:

    “姐姐~”

    声音小得跟蚊子嗡嗡一样,不过好歹算是把这声“姐姐”叫了。

    林早早这才满意,松开缩得小树袋熊一样的叶蒙尘,跟他一起躺了下去。

    万籁俱寂,只时不时地有一点儿风声。一番打闹,两个人都有些累了,各自瘫倒在屋顶上。天穹在他们头顶静静地倒转着,点点荧光飘过,竟然是萤火虫。

    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

    林早早想起什么,道:“对了,刚刚…你是用轻功带我上来的?”

    “你这是跟谁学的?”

    “宫里的一个老侍卫。”叶蒙尘闭着眼睛,红红的嘴唇一开一合,似是有些累了,又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这宫里了。”

    “我爹怕我受欺负,就偷偷给我娘钱,让她请了一个侍卫,悄悄教我学功夫。”

    “不过没过多久,我爹就去世了。我娘怕出事,就没敢再让我学。所以真正有用的本事我都没学到,也不会什么武功,只勉强会一点儿轻功。危难时刻,能保住这条小命,也就行了。”

    林早早没想到叶蒙尘会同自己说这么多,她不禁道:

    “你娘是……”

    “她是这宫里的一个老嬷嬷。”叶蒙尘道。

    林早早:“那你娘现在……”

    叶蒙尘:“已经走了……”

    林早早:“走了?”

    叶蒙尘看着她,眼圈发红,微微笑了笑说:“就是死了。”

    “……”林早早脑袋里面嗡地一下,而后才忙道,“对、对不起啊……”

    “我不知道……”

    “没事。”叶蒙尘胸膛起伏,缓缓吁出一口浊气,“走了好些年了,我已经不难受了。”

    “……”面对这样一个父母双亡的男孩,林早早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安慰他。

    也是啊,毕竟正常家庭,谁会把自家孩子送来当太监呢?若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又何至于此?

    她早该猜到的呀……

    林早早侧头,伸出胳膊,轻轻地,拉住了叶蒙尘的手。

    “…干嘛?”叶蒙尘道。

    “没事儿,让姐姐看看。”

    林早早抓着他的手,静静地观察他的手心、手背、和手指。这实在不像一个16岁男孩的手。皮肤粗糙,伤口不断,从指腹上满满的老茧来看,倒像是一个在田野间操劳了半生的农民。

    两相对比,自己手上的这点儿小伤,竟莫名有了种无病呻吟的味道。

    也不知道他一路长到这么大,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你不该在这宫里。”林早早道,“不该只是当一个太监。”

    你明明那么聪明,那么智慧,那么阳光,甚至……那么可爱。

    “可别这么夸我。”叶蒙尘反倒和她打起了趣,“我会骄傲的。”

    “但…我又能去哪呢?”

    他望着无限高远的天空,哈气在他的唇边四散开来:

    “我不过…就是只没了翅膀的鸟。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永远也飞不出…飞不出这片红墙绿瓦,宫院森森。”

    林早早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她激动道:“不,不会的,只要你想,一定能出去的。”

    “实在不行。将来等我出嫁,嫁到宫外的时候,我也可以跟小主申请,让你随我一起出去。”

    叶蒙尘看向她,清澈的眸子里泛着点点泪光,可脸上却依稀是在笑。

    “我出不去了。”叶蒙尘道,“我的根在这里,我的父亲、母亲,都埋在这里,我这一生…都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寒风凌冽,衣衫鼓动,林早早紧紧握着他的手,哪怕发丝被风吹乱也依旧坚定道:

    “出得去的,你还这么年轻,你可以试着跟过去告别,你…”

    “那么你呢?”叶蒙尘道:

    “姐姐你还出得去吗?”

    “我……”林早早下意识想说当然可以,没有什么能束缚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停住了。

    叶蒙尘代她说出了剩下的话:

    “小主……对你而言,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一旦出了宫,宫里面的人,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姐姐,你舍得吗?”

    林早早彻底陷入了沉默。

    或许只有很多年后,回望来时的路,她才会惊讶地发现,她们四姐妹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悲欢离合,竟早在这个16岁少年的口中,一语成谶……

    “或许这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囚笼,我们每个人都被无形的链子锁了起来。”男孩的声音沉沉的,像大地一般得渺远:

    “上至当朝天子,下至村夫农妇,每个人都将在自己被规定好的命运轨道上无休止地运转下去。天子日日上朝,暮鼓晨钟;农民辛劳一生,所求不过果腹;至于山野村妇,就更不过是嫁鸡随鸡,生儿育女,操劳终身罢了。”

    “有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人活一辈子,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人生的意义……”林早早为他的话感到震撼,却也没有办法看着他钻牛角尖,她思考良久,而后朝着他道:

    “或许…人生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

    见叶蒙尘面露诧异,她又道:

    “我说的人生没有意义,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干,从明天起就开始躺平等死的意思。而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所谓的‘意义’呢?”

    “假设我是一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少爷,一辈子吃吃喝喝,胸无大志。这样的人生,于家无助,于国无益,很难说有什么意义。但……我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有意义呢?我潇洒了一生,快活了一生,哪天死了,也是个乐死鬼。人死一抔土,只要活着的时候有意思,我开心,我快乐,不就行了吗?”

    “再者说,就算人生实在枯燥无趣,连意思都没有的话。我们这一生,总也有个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去对那个人好,我们自己心里也会充满爱。也许有一天生命会消逝,但……爱不会。”

    “生命会消逝,但爱不会……”叶蒙尘默念着她的话,深夜的寒风之中,若有所思。

    夜深了,不能再呆下去,两人像来时那样,重又回到了院子里。林早早进屋前,叶蒙尘鼓起勇气喊住了她:

    “姐姐…”

    林早早回头。

    叶蒙尘的脸红红的,也不知是不是天太冷了,被风吹的,“我能…能送你一个礼物吗?”

    “什么礼物?”林早早道。

    叶蒙尘笑了起来,有酒窝,和尖尖的虎牙:

    “先保密,等明天早上…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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