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石天惊扶着酩酊大醉的贺光焱躺到榻上。替他摆正枕头,盖好龙被。本来安定下来之后,石天惊就已经可以离开了。可没想到,还没扭头,贺光焱便身子一歪,抱在他身上,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石天惊的战袍上便因此沾上了许多秽物。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只让盔甲干净的一侧对着少年。用左臂轻抚少年的脊背,他道:

    “皇上…皇上?”

    “您不该喝那么多酒的…”

    而少年伏在他肩头,只微微动了动,便又睡熟了。

    石天惊没有办法,只得扶着贺光焱再次躺好。而后找来绸布,四下擦拭。

    本来,这种事情叫下人来做就可以了。可石天惊知道,皇上好面子,打小就是这样。等皇上醒过来,若是知道自己窘态暴露,少不得又要发上一顿脾气。到时又得哄上许久,不免十分麻烦。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自己把殿内的秽物清扫干净,一了百了。

    失了右手终究是不便的,石天惊折腾许久,才把皇上和自己身上尽数擦拭干净。可后面贺光焱又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胡话,像在骂人,又像在哭,着实闹腾得紧。抱住他的左臂,便怎么都不肯撒了,整个身子竟像是黏住了他一般。

    石天惊今日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在陪他、哄他,人其实已经很疲倦了。可为了不吵醒他,便只能任由他抱着。

    这也罢了。尴尬的是,姜川中间还进来了一次,刚好就把这一幕撞了个正着。

    “皇上您…”姜川的话僵在嘴边,后面的“醒了?”二字,硬是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石天惊看都没看他:“出去。”

    “好、好嘞…”姜川头皮发麻,缩身回退,又被石天惊叫住。

    “把外面守严实点,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石天惊声音很低,却带着刀锋一般的威慑力,“皇上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一夜。”

    姜川结巴道:“…是。”

    ·

    “娘娘…”

    “皇后娘娘…”

    沈芙冰在景仁宫外哭求许久,都再无人应答。她没有办法,只得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扶着酸疼的膝盖,一路朝着养心殿踉跄而去。

    不是没想过在遭遇困境时求助依依和嘉嘉,只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像公主被毒害这种大事,万一搞不好,可是真有可能掉脑袋的。如今自己和早早已然卷入旋涡,为了自证清白而疲于奔命。这个时候,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把依依和嘉嘉再牵扯进来了。

    更何况,自己一个妃位都解决不了的问题,纵使告诉了依依和嘉嘉,她们又能做些什么?无非是让她们也白白地惹上嫌疑,被皇后记恨罢了。

    为今之计,她唯一能求的,便只有皇上了。

    只要皇上愿意相信她;只要皇上愿意选择客观、冷静;只要皇上愿意等事情调查清楚,再依罪论刑……那么早早,便还有救。

    养心殿外,灯火寂寂。连大殿里面都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这番场景,与皇上平日里熬夜批改奏折的画面显然大不相同。远远看着,竟让人觉得,皇上像是已经睡下了……

    可如今早早命悬一线,沈芙冰已然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便加快脚步,拾级而上。

    可惜她还没能靠近那扇大门,便被殿外值守的侍卫拦住:

    “什么人?”

    “大将军有令,皇上已经歇下,任何人都不得上前打扰!”

    随沈芙冰一起来的碧情道:

    “这是永和宫的宓妃娘娘,娘娘有急事要见皇上。耽误了娘娘办事,你担待得起吗?”

    那侍卫看起来很是年轻,不过十八玖岁的样子,正是最犟的愣头青。而碧情因为着急,说话多多少少也不那么中听,结果导致这侍卫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几乎是厉声道:

    “我不管你是哪个宫的娘娘。上面吩咐下来了,任何人都不让进。无论是什么事,都一律明日再禀。请回罢!”

    “可这人命关天,如何等得到明日?”沈芙冰一急,便又带上了哭腔。她是从来都不擅长上下打点关系的,这种时候,也只会本能地往那侍卫手里塞镯子。可偏偏人家还高风亮节上了,竟是油盐不进地把她的手推开,劲眉低蹙道:

    “娘娘请自重!”

    这下,不说沈芙冰了,便是碧情都要气哭了,一个劲儿地骂他“假清高”、“装什么装”、“分明就是故意在跟我们作对”。她一边骂,一边用眼神暗示沈芙冰,趁这机会溜过去。可偏偏这侍卫竟也不是吃素的,敏锐察觉到沈芙冰动向的同时,右手探向腰间,反身就是一把钢刀架到了碧情的脖子上。

    碧情颈间一凉,鬓发遇刀即斩,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连带着沈芙冰也仿佛被人揪住命门般,双脚再不能往前一步。

    而这群驻守养心殿的侍卫们,又是最训练有素,一呼百应的。一个侍卫动了刀,其他侍卫便也都以为有敌情,顷刻间便将沈芙冰主仆二人团团包围,拔刀待发。

    沈芙冰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本就有些胎气不稳的她,当下便更是一阵踉跄,几乎要昏倒过去。而这么大的动静,除了把紧守在养心殿门外的姜川引了过来,便是连养心殿里面的石大将军,也给惊动了。

    “干什么干什么?又出什么事儿了?”姜川拨开人群,一路冲到了最里头,见被众人围着的竟是沈芙冰后,当场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他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局面,石天惊便走了出来。

    夜色笼罩在银铠之上,将男人本就笔挺的身形映得愈发高大。石天惊道:

    “什么人?”

    最先冲着沈芙冰她们拔刀的那个侍卫道:

    “回将军,有人想擅闯养心殿,属下已奉命将她们拦下!”

    剑拔弩张的氛围中,石天惊不疾不徐地,一步步走了下来。与先前姜川拼命拨开人群,才勉强挤进不同。石天惊所到之处,所有侍卫都无比自觉地退至两侧,且一个个屏息敛声,不敢有丝毫动静。

    一条宽敞的通道,便这样被让了出来。

    姜川也识趣地退到了一边。人群之中,便只剩下了石天惊、沈芙冰、碧情,以及依旧将刀架在碧情脖子上的那个侍卫。

    那侍卫见碧情实在没有威胁,方才收刀入鞘,朝着石天惊单膝跪地,并作抱拳礼,毕恭毕敬道:

    “将军。应您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放进去打搅皇上。方才她们主仆二人想要强行闯殿,臣不得已之下,只能拔刀。”

    石天惊听完他的话,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眸子微抬,在那害怕不住发抖的主仆二人身上扫了一眼。下一刻,竟是当胸一脚,狠狠踹在了那侍卫身上!

    哐当!

    冷不丁的这么一下,即便是个大男人,又如何扛得住?那侍卫当场便连人带甲地摔了出去,一连往下滚了好几个台阶,才堪堪稳住身子。

    殷红的血从头盔的夹缝间流下,淌过他尚且稚嫩的脸庞,着实是狼狈极了。可那侍卫即便挨了打,却也半点儿不为自己叫屈,他用最快的速度再次调整成单膝跪地的姿势,沉声道:

    “将…将军…”

    “不知属下…错在何处……”

    石天惊淡淡道:

    “因为你瞎了眼,把不该得罪的人给得罪了。”

    “宓妃娘娘怀有身孕,乃是陛下最为珍重之人,也是你能怠慢的?”

    缓缓摇了摇头,石天惊道:

    “石磊,你若再这般不知轻重,就不必在我身边再呆下去了。”

    话音落地,那个方才对着沈芙冰她们还一脸傲气的侍卫,居然一下子就虚了个透,额头沁出冷汗,竟是万分紧张道:

    “属…属下无知,冲撞了宓妃娘娘。还请…还请宓妃娘娘恕罪……”

    连石天惊都朝沈芙冰道:

    “宓妃娘娘,这傻小子是从前线士兵退下来的,进宫当侍卫还不足半月。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望您勿要介怀。”

    沈芙冰是个性子软的,从前在这皇宫之中饱受皇后欺凌,连部分下人都不把她当回事儿。如今的这份敬重,却还是她从不曾感受过的。

    更何况,对方是为国为民立下赫赫战功的大英雄;而自己,却只是个对外鲜有贡献的深宫妇人。本该自己去敬重他才是,如今却反了过来,这就更让沈芙冰满心感激,受宠若惊了。

    她强撑着道:“我一向深居简出,这位小兄弟不认得我也是有的。更何况…既是前线军人,那便是国家和百姓的功臣,我如何能因为一件小事,便去同功臣计较呢?”

    “小兄弟,快快请起。”

    石磊挨了将军的打,又遭了将军训斥,纵使嘴上道了歉,可心里总还是愤愤不平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眼前这女人竟跟他想象中养尊处优,还嚣张跋扈的嫔妃们一点儿也不一样。自己只是个卑贱的下人,可她却微微俯身,示意自己起来;更甚至,她还称自己为“功臣”。

    石磊也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如今竟能被一个天仙般的贵人这般以礼相待,他的一张俊脸当下便红了个透。又羞又囧,反倒当真觉得是自己对不住沈芙冰她们了。

    而沈芙冰素来便听说石大将军为人正派,如今又见他肯帮着自己说话,自然下意识地就把石天惊当成了救命稻草。她强忍着眼前一阵阵的昏黑,无力恳求道:

    “石大将军,您也知道,我绝无恶意。不知可否…让我入殿见皇上一面?”

    石天惊无奈道:

    “娘娘如今即便见到皇上,只怕也说不了什么事儿了。”

    沈芙冰一惊,道:

    “这是为何?”

    石天惊于是便把皇上醉酒一事和盘托出,并且告诉她,要等皇上醒来,起码也要第二天早晨了。

    “次日清晨,这…这可如何使得?”沈芙冰声音发颤,眼泪紧跟着就掉了下来。唯一的希望就此破灭,她备受打击,本就不好的身子愈发支撑不住,甚至要捂着肚子当场昏倒过去。

    碧情惊叫:“娘娘…娘娘,您没事儿吧?”

    石天惊亦是眉头紧蹙,朝姜川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请太医。”

    姜川匆匆离去。沈芙冰却是已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下意识扯住石天惊的衣袖一角,泪眼涟涟道:

    “将军…将军…您别走…”

    “人命关天,烦请您听我说……”

    沈芙冰倚在碧情怀中,断断续续地,把今日之事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她已濒临昏迷,却还在无比凄然地祈求道:

    “大将军,大将军,求求您救救她……我的妹妹,她才只有十八岁。”

    “若是她出点儿什么事儿,我只怕,也活不成了……”

    这么大的事儿一气说出,想必任何人都会感到无比震惊。可石天惊听完,面色却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沉声道:

    “宓妃娘娘,您身为皇上的嫔妃,又怀有龙嗣,如何能把这种丧气话放在嘴边?”

    “您且好生歇息,我自然不会让无辜之人枉死。”

    沈芙冰嘴唇惨白,眼泪掉了下来:“早就听闻宫外那么多百姓全仰仗着您过活,如今,我也不外如是…”

    “真的…拜托您了……”

    说完这些,沈芙冰瘦弱的身躯终是倒了下去,如同一柄枯黄的落叶般一坠不起。而石天惊一壁招呼嬷嬷宫女们扶沈芙冰到偏殿歇下,一壁亲自出发,步履匆匆地朝着慎刑司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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