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树上的叶子眼瞅着就要掉光了。这些时日,董婉珠一直在强逼着自己喝药,锻炼,终于…她慢慢地不用下人搀扶,也能独自站在窗边了。她静静地望着外面那光秃秃的枝杈,一时间,愣愣地出了神:

    她没有照镜子,却也知道,现如今自己的面容,应当同外面那枯死的老树也没多大差别了罢?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无忧无虑,什么烦恼都没有的女孩。那时的自己,金尊玉贵,家境优渥,有着全京城最显赫的门第与出身。自己的才情,天分虽不算上佳,却也时常与几个闺中密友徜徉在书画之间,吟诗作对,谈笑晏晏。秋月春风,只作等闲……

    那个时候,总觉得日子还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快活的时光,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只是一眨眼,就走到了今天。

    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就走到了今天……

    采桐推开殿门,疾步而来,慌慌张张的动作将董婉珠从沉思中唤醒。

    董婉珠见她过来,便开口问道:

    “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的药,已经喂欢欢喝过了罢?”

    采桐脸色苍白,挣扎许久才低声道:

    “没、没喝…”

    “娘娘,出…出事儿了……”

    董婉珠心里咯噔一下,柳眉蹙了起来:

    “…出…出什么事儿了?”

    采桐道:

    “是…是公主……”

    “奴婢今天早上去给公主喂药,却发现,不管怎么叫公主,都…都叫不醒了……”

    董婉珠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昏死过去。

    “娘娘,您挺住!您挺住啊娘娘!”采桐吓坏了,忙过去扶她。董婉珠却是挣脱开她,兀自朝着公主的寝屋走去。

    “欢欢…欢欢!”董婉珠脚步踉跄,喉咙里也像是卡了一口血。她刚能下床,本来是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的,如今心里一急,竟也走过来了。她扑到女儿的床边,双膝像灌了铅一般地跪在地上。她晃着女儿的小手,不停叫她:

    “欢欢,欢欢…”

    “传太医,快去传太医啊!”

    张攸提着药箱匆匆而来,该扎针扎针,该灌药灌药,上上下下都检查过了,却依然测不出公主出了什么问题。甚至于采桐早上熬药剩下的药渣,张太医也细细翻看了,也没查出什么毛病。

    董婉珠着急坏了,几乎连最基本的镇定都无法保持,含着泪,一个劲儿地朝张攸道:

    “您救救她…”

    “求求您救救她…”

    张攸神色复杂,只能先安慰董婉珠道:

    “娘娘,公主呼吸与脉搏俱在,只是暂时昏过去了,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董婉珠哽咽道:

    “可是,前段时间,公主的病情,明明都已经稳定了…”

    “能吃饭,能喝水,只是发烧,只是还发着烧而已啊…”

    “这怎么说昏厥,就又昏厥过去了呢……”

    张攸额头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吞咽了口唾沫,艰涩道:

    “这…病情反复,也是很正常的……”

    “娘娘…臣…方才已经把提气的参汤给公主喂下了,想来公主要不了多久就会苏醒。娘娘您不必着急,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董婉珠听了他的话,依旧觉得心里没底。明明张攸是自己的心腹,是自己最信任的太医。可为什么…为什么他都说没事了,自己心里,却还是慌成了这样?

    是真的会没事儿的,对么?

    欢欢之前就昏厥过,这次也跟以前一样,耐心等等,总会醒过来的,对不对?

    这些话,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答案。仿佛经了这么多事后,她的心已经干涸成了一座深不见底的枯井。不管再怎么投石,都再难听到回声。

    她怕了…

    她是真的被这半年里发生的一切,给折磨怕了……

    她微微仰头,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满眼的热泪溃泄而下。

    老天,若您在天有灵,

    求求您救救她吧……

    …………

    檀香弥漫,禅音袅袅,董婉珠跪在佛龛之前,第无数次将头重重叩下。

    张太医说让她等,她没有办法,便只能等……整整两个昼夜,她不吃不喝,滴水未进。

    这段时间里,她除了守在女儿榻边,便是跪在景仁宫内,前不久开辟出的这座佛堂里面拜念神佛。她的泪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连神情都变得呆滞而木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可她却情愿一直这样苦熬下去。肉*体上的痛苦,于她而言,仿佛已经成了一种解脱。冥冥之中,她甚至总在忍不住地想着,是不是等到自己彻底油尽灯枯的那一刻,女儿就能醒过来了?

    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上天,献给佛祖,只要他们能感到她的诚心……

    只要他们能让欢欢,醒过来……

    就那样昏昏沉沉地,不知又过了多久,当采桐又出现在佛堂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再一次地黑了下来。

    此时的董婉珠,几乎都已经没什么勇气,再转头看向她的婢女了。

    “娘、娘娘…”采桐像是跑过来的,连说话都有些气喘吁吁:

    “公主醒了。”

    董婉珠手里的佛珠微微僵住。

    她看着她,主仆二人就那样隔着一整间佛堂遥遥对望。很长一段时间里,董婉珠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直到她干涸的眼眶再一次盛满了泪,嘶哑的声带,也重又颤抖起来:

    “醒了?”

    “…欢欢醒了?”

    “欢欢真的醒了?”

    她激动到不行,立马就要站起身来,可断食这么多天,她几乎连走路都不大会了。她是在采桐的搀扶下才一步步挨到了女儿的榻边。再一次对上女儿苍白的小脸,再一次看到她那双黑溜溜的眼睛,董婉珠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老天爷啊…

    欢欢醒了…

    她的欢欢终于醒了……

    “欢欢…欢欢……”董婉珠拉着女儿的手,几乎哭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而早已被疾病折磨到浑身上下皮包骨头,骷髅一般的小公主,此刻也在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她。

    嘴巴张了张,又张了张,缓缓地,叫了她一声“娘”。

    那一声“娘”,让董婉珠从死到活了无数次。

    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再没什么不称心的了,董婉珠脸颊贴着女儿的小手,眷恋到紧紧捂住,眼泪也啪嗒啪嗒地落满了床褥。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这辈子什么都不求了,就只守着她的女儿活。

    “好孩子…”董婉珠哭了许久,才努力在女儿面前挤出笑脸,抚摸着女儿瘦削的脸蛋儿,轻声问她:

    “你饿不饿?”

    “母亲给你做蛋羹吃,好不好?”

    小公主呼吸粗重,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艰难点了点头。

    离开公主寝房的时候,天上竟飘起了雪。雪花不大,一粒一粒的,晶莹剔透。再加上最担心的事终于放了下来,因此她们主仆二人都不打伞,淋着雪去小厨房,心里面也是甜的。

    采桐扶着董婉珠,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娘娘,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依奴婢看,这场雪,说不定就是老天爷见咱们公主醒了,才特意降下来恭喜娘娘的呢。”

    “淋了这场雪,等到明年,公主的病,一定就能彻底好了。”

    “到时候,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会如此吗?

    这样的话,其实采桐翻来覆去,已经跟她说过好多次了。这是唯一一次,董婉珠打心底里觉得,也许,这话就要成真了。

    日子还是美好的,她感觉自己,又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娘娘,您小心台阶。”采桐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迈进了小厨房中,“您为了照顾公主,两天多了都没合过眼,身子哪里还扛得住?”

    “这做蛋羹的事,交给奴婢就好了。您好歹在椅子上眯一会儿吧~”

    “等奴婢把蛋羹做好了,便立刻把您叫醒,您再亲手喂给公主吃,也是不碍事的。”

    董婉珠明明已经很虚弱了,可脸上却依稀带着幸福的笑:

    “你没生过孩子,又哪里会懂这当娘的心思?”

    “欢欢这孩子,自打生下来,身体就不怎么好。总是动不动就有个头疼脑热的,别的东西吃不下,本宫,便也只能给她做这鸡蛋羹吃。”

    “只要能看着孩子热乎乎地,吃上一口自己做的饭,这当娘的,就算再累,又能算得了什么?”

    “还是本宫来做吧。”

    采桐见主子执意如此,便也只能作罢。想着公主都要好起来了,公主好了,娘娘的身子也总能养好的。倒不在这一时,过后自己再催着娘娘好生歇息便是了。

    这一碗鸡蛋羹,董婉珠从点火开始,事事亲力亲为。等到最后,一碗鲜黄澄亮,香气四溢的蛋羹终于完工的时候,她已经累到整个人都几近虚脱了。

    “欢欢刚醒,还不能吃太咸的…”董婉珠一边调味,一边神情专注地轻声呢喃:

    “少放一些酱油,再滴上两滴香油便可以了。”

    采桐不知为何,心里酸涩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也只能用力点头道:

    “嗯嗯。”

    “公主她一定会喜欢的~”

    二人端着那碗热腾腾的蛋羹,回到公主寝房的时候。贺妍欢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董婉珠坐到床边,用小勺舀起晃晃荡荡的,嫩月牙般的一勺鸡蛋羹。细细吹了口气,吹凉之后,方才朝着自己女儿递去,同时轻声唤道:

    “欢欢。”

    “欢欢~”

    “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夜深了,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鹅毛一般地寂静飘落。董婉珠见女儿久久没有应答,便只能将那碗蛋羹先交给采桐,轻声道:

    “这孩子,才这么会儿功夫,便又睡着了。”

    董婉珠笑得恬静而祥和,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女儿的脸蛋。

    瘦了,都瘦得不成样子了,哪儿还像个小姑娘?董婉珠不无心酸地想……

    不过好在,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等欢欢好了……自己便什么都不求了,也再不去和人争些什么。只守着欢欢,母女俩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也许自己的人生注定是不幸的,失去的太多,遗憾的太多,一步错,步步错……不过幸好,她还有女儿。

    她还能看着女儿,替自己过上幸福的一生……

    董婉珠原本是想摸摸女儿的脸,把她叫醒的。

    只是,她的手指,在距公主脸蛋半寸远的地方停下了。

    鬼使神差地,她竟不敢再向前……

    “欢欢…”董婉珠又叫了她一次,这次声音很轻,却几不可查地带上了颤。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指尖才哆哆嗦嗦地,再次朝前探去。

    只是这一次,她摸的不是女儿的脸蛋。而是,鼻息……

    采桐牢牢地捧着那碗鸡蛋羹,很烫,可她却端得严严实实。生怕它碰了,洒了……

    她正想看看公主醒了没有,一抬头,却见她们主子身子一歪,瘫在了地上。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采桐吓了一跳,忙放下蛋羹,伸手去扶。她能感到娘娘的身子抖如筛糠,可偏偏不管她怎么问,娘娘都一字不答。她想把娘娘扶起来,却发现主子的身子竟像失了脊椎一般,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了……

    她怎么扶都扶不动,便想找人来帮忙,正在她四下环顾的时候,她的目光,却陡然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公主。

    看到了大床之上骨瘦如柴的小公主,那业已苍白了的唇。

    她小小的身子,被白色的棉被包裹着,神情安静,肃穆。很长很长时间过去了,她却连一丝一毫最细微的动静也无。无声无息的,宛如一尊雕塑。

    采桐的呼吸秉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划过,扎根,生长……顷刻之间,遮天蔽日。

    她哆嗦着,颤抖着,想喊却喊不出声,想动也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怀中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娘娘,死死抱住……

    寂静的深宫里,终于有哭声响了起来。起初还是压抑着的低低抽噎,到了后面,终究变成了不顾一切的凄厉哭嚎。

    在这个飘雪的冬夜,大雍朝的公主,一个两岁的小女孩,独自一人,静静地去往了天国。

    董婉珠怎么都不会想到,原来女儿最后睁开眼睛,努力喊出的那一声“娘”,应过之后,便已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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