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从那往后的整整两天里,董婉珠没吃过一粒米,也没喝过一口水。

    她仿佛一个行将坐化的高僧般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无论采桐如何跪着求她,都始终无动于衷。

    于是满脸泪痕的采桐也终于明白,她们娘娘,这是心死了。

    女儿去世了,董家灭门了,就连仅剩的皇后之位,也被皇上废掉了。

    是啊,没有了,娘娘她所珍视的一切都没有了。世事浮华一场空,那般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到头来,却也落得个一无所有。平心而论,即便换做是她,恐怕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来支撑自己活在这世上了罢?

    可是,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啊……

    采桐自幼便被父母卖进了董家,董家的小姐,便是她此后二十年岁月里唯一的亲人。

    她还记得,虽说家教森严,可娘娘未出阁时,分明是那样的活泼爱笑,就跟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普通女孩别无二致。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变了呢?

    娘娘失去的一切,都再不会回来了。可是采桐想着,倘若有什么办法,能让娘娘再年轻一回。甚至哪怕只是像以前那样,再肆无忌惮地笑上一次,那该有多好啊……

    可是卑微如她,到底,又能为娘娘,做上些什么呢?

    时间眨眼间就到了董婉珠绝食的第三天傍晚,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采桐引着一位戴面纱的妇人,一路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景仁宫中。

    此时的董婉珠已经行将油尽灯枯,她睁着眼睛,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着了。一直到那妇人拉住她干瘦的手,她都没有什么反应。

    “娘娘…”那妇人哽咽着,在她的耳畔道:

    “是我,兰瑾…”

    “多少年没见了,您还记得我吗……”

    董婉珠那如同死掉鱼儿般浑浊的眼球微微动了动,朝着榻侧望了过来:

    “兰…兰瑾?”

    那妇人“哎”了一声,眼泪登时间,便沿着初显富态的面庞流了下来。

    数不清了…真的数不清有多久不曾见过了。

    她们二人,曾是彼此的闺中密友,是无话不谈的姐妹,亲密无间的伙伴。她们自小便在同一处女子书塾里读书。当年,跟她们一块的,还有另外几个同龄的女生。都是官宦之家的富贵出身,相互间情投意合,自然相交甚笃。

    那个时候,跟着夫子学书之余,她们还在私底下结了一个诗社。几个女孩并不像她们的父辈那样拥有多么绝伦的天资。可春日出游,郊野踏青的时候,她们却还是会对着湖光山色诗兴大发。你一句,我一句,对诗对得不亦乐乎。

    其实现在看来,都是些很幼稚,甚至故意卖弄文采,追求华丽的句子罢了。

    只是那时的快乐,却分明是真实的,真实到哪怕只是偶尔想起,都会觉得刻骨铭心。

    那个时候,她们多好啊……

    还争相往自己身上贴金,一个个地自诩“女诗仙”,“女诗圣”来着……

    想想,多么荒唐…

    可偏偏,又那么幸福……

    荷香、芦苇、潋滟着阳光的湖面,苍鹭静静地立在水中,女孩们的笑声,随着船桨的划动,一阵阵地传到很远,很远…直至天边……

    而后那笑声止息,

    她们长大了。

    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婚姻大事,从来都由不得她们自己。

    几个要好的女孩一个接一个地嫁了人,她们的诗社,自然而然,也就散了……

    生儿育女,三从四德,主持中馈,操持家事…渐渐地,已经没人记得,她们还会作诗了……

    “还记得你当年最喜欢的那首诗么?”兰瑾眼眸湿润,感慨万千: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引用1]

    “当年你读这首诗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哭了出来。你说过,你很喜欢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还说,若是自己以后也能邂逅这样的爱,那便好了。”

    “那个时候,咱们还常常在私底下议论,说谁谁谁该嫁给哪家的公子;谁谁谁又该嫁给哪位年少有为的将军……”兰瑾的脸上渐露羞涩,道:

    “那阵子,不干别的,整日最喜欢想的,就是这些了……”

    董婉珠的泪盈满了眼眶,她努力扯了扯嘴角,艰涩道:

    “都是年少时,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可实际上呢?”

    “夫妻和睦,琴瑟和鸣…这样好的日子,又有几个女人…能够得到?”

    “这样的生活,人家可以给,但是你不能要…”

    “有的,便有了;没有的,终其一生也都不会再有…”

    “咱们不是男人,便是连一点儿争取的机会…都不配有的……”

    “你越是想着,盼着,越是汲汲以求。人家就越憎你,嫌你,对你避之不及……”

    “等到了那一天,不管你做什么…便都是错的了……”

    董婉珠的话,字字泣血。兰瑾本一心想着说点高兴的事儿来安慰她,可不想,却反而是被她触动了愁肠。故人相望,一时无言,唯有泪千行。

    “别说了…”兰瑾道,“娘娘经受的这些,我都懂的…”

    “我都懂的……”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已没了家,这后半辈子一直到死,自然也就只剩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挨过一日是一日罢了……

    在那个漆黑寒冷的深夜,两个已为人妇的女人,聊着儿时的美好,聊着当下的心酸,就那样一直到了很晚,很晚……

    患难见真情,董家已被灭族,自己也落魄至此,青葱时代的闺中蜜友,还肯冒着被连累的风险前来看望自己,董婉珠已深感知足。

    她为了让她安心,甚至在绝食三日后,接过采桐递来的粥碗,坚强地喝了起来。

    采桐见了,自是又惊又喜,长舒了一口气。

    她心里想着,这人,自己真是找对了。

    有了兰瑾的开导,娘娘这一次…应当就能振作起来了罢……

    虽然什么都没了。可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不是么?

    那一晚,死寂数月的景仁宫里,又一次传出了笑声……

    翌日,天空放晴,冬日里难得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给人一种久违了的温暖与幸福。

    采桐起了个大早,只等着要帮董婉珠梳妆:

    “娘娘病了这么些天,不如穿得稍微明快一些,显得面色好看,人也精神。”

    董婉珠满头华发,不着一根珠钗地披散在枯瘦的肩头,她轻咳了两声,只道:

    “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还是继续穿那几身白衣罢…”

    采桐诺诺点头。又听董婉珠道:

    “等下过了早朝的时间,还是要麻烦你去一趟养心殿。”

    “我如今虽然已不是皇后,可有些话,却还是要同皇上说清楚的…”

    “你去把皇上请来。”

    采桐有些惊讶,不过只要娘娘不再像先前那样不吃不喝一心求死,无论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会欣然答应。

    只是采桐没想到,娘娘想见皇上,皇上却不想见她。

    养心殿外,贺光焱指着采桐,斥道:

    “你倒也真好意思开口!”

    “朕早已废了她的后位,她还有何颜面求见于朕?”

    采桐跪在地上,扑通扑通地磕着头:

    “皇上…世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请…还请您顾惜往日的夫妻情分……”

    “夫妻情分?”贺光焱愤声冷笑,“她害死朕和宓妃的孩子时,有想过夫妻情分这四个字么?”

    “滚,你给朕滚!”

    采桐哆哆嗦嗦地哭着,却不住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贺光焱懒得同她废话,抛下一句“爱跪就一直跪着罢”,便转身回到养心殿中,继续处理政务去了。

    寒冬腊月,虽是天放了晴,可风一吹,却依旧刺得人脖颈子生疼。采桐跪在地上,不一会儿,身上就冷得半分知觉都没有了。可娘娘想见皇上,她就知道,娘娘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讲。若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能帮娘娘达成,她还有何颜面再回去伺候娘娘?

    所以皇上不答应,她便不肯走了。想着皇上总归是要从里面出来的,到时候,她便可以再去争取……可万万没想到,这一等,就到了晚上。皇上一次也没有出来过,连午膳,都是在殿内用的。

    采桐当真是要成为一具离冻死不远的骷髅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姜川步入殿中。贺光焱放下手中的奏折,急匆匆地站起身来:

    “怎么样了?”

    “是永和宫那边有消息了吗?”

    姜川三缄其口,终于还是答道:

    “回皇上…宓妃娘娘醒了……”

    “可…可是……”

    “可是什么?”贺光焱道。

    姜川满脸为难,纠结良久,方哭丧着脸道:

    “可是她知道孩子过世的消息后,止不住泪…又…又昏过去了……”

    贺光焱心里一紧,什么都顾不上了,踉踉跄跄地便往外走。慌得姜川连忙跟上,不住劝着:

    “皇上…皇上…您慢着点儿……”

    贺光焱心中所想,唯有“芙儿”二字,他简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永和宫,哪里肯慢下来?可偏生他越火急火燎,就越有些不长眼的东西过来碍他的事。

    这不,才行至廊下,侧旁便有一道黑影蹿了出来。

    “皇上,求您去看看我们娘娘吧皇上…”采桐拼命磕头,哀声求道:

    “她身子本就垮了,今日又等了您整整一天,哪里还受得住?”

    “求您去看看她罢,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啊皇上……”

    贺光焱本就在气头上,看到来人竟是皇后宫女,瞬间愈加怒发冲冠:她们主仆二人把芙儿害成了这样,如今,竟还这般地恬不知耻!

    新仇旧恨翻涌而上,贺光焱再难控制,飞起一脚,朝着采桐的心口狠狠踹去。

    他气得哆哆嗦嗦道:

    “朕给你面子,放你离开。不想,你竟是这般地不知好歹……”

    “既然你这么爱跪,那索性从今往后,你也都不要再站起来了……”

    “来人呐,把这丫鬟的腿给朕废掉!一直打到血肉模糊,筋脉寸断为止!”

    “朕和宓妃的失子之痛,也该让她们主仆二人好好尝尝!”

    立时间有侍卫涌了上来。采桐吓坏了。开始还在替自己求饶,可真到那要命的板子一下下毒打下来时,她反而渐渐地改了口。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腿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了。她口中所念,就只剩下了她的娘娘:

    “皇上,我们娘娘做错的…就…就让奴婢来承担罢……”

    “只求您能去见见我们娘娘…”

    “求您了……”

    鲜血如注,采桐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贺光焱心里清楚,一个女子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毒打。别说是残废了,就是当场丧命于此也极有可能。

    可他并没有命侍卫收手。

    反而满心厌恶地说了句:

    “接着打。”

    采桐每求一次他去见自己娘娘,贺光焱便喊一声“打”。他甚至在采桐饱含泪水的目光中,满面鄙夷道:

    “你们主子让你过来这样求朕,不就是想要朕的原谅么?”

    “那你给朕听清楚了,像她那样心如蛇蝎的毒妇,就算天塌下来。朕都不会饶恕她的罪行。”

    “更不会去见她…哪怕一面。”

    圣意已决,不可扭转,采桐眸中残存的那点儿希望,终于也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娘娘…奴婢无能…

    您交代的事,奴婢…做…做不到了……

    采桐终于昏死了过去,而那些负责打板子的侍卫们开口道:

    “启禀皇上,方才的鞭笞之刑,臣等下的可是实打实的死功夫。便是男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女子。”

    “这丫鬟的腿准保是废了,便是华佗再世,都休想再接回来。”

    而贺光焱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跨步离开。

    姜川一壁跟着贺光焱往外走,一壁朝着那群侍卫招手使唤道:

    “满地的血,还不快收拾干净。”

    “过阵子皇上回来,可别脏了皇上的眼!”

    “是!”

    采桐的鲜血被就此抹去,可漆黑的夜幕,却在此时此刻,隐隐有一角被熏成了嫣红。

    而那红愈来愈浓,终于在贺光焱拐进长街时,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贺光焱为了见沈芙冰,几乎要着急到跑起来了,可却在此时有两个抬水的宫人踉跄着跪倒在他面前,将他拦住:

    “皇上,您要去哪?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是先回养心殿避一避罢。”

    嘈杂声混着奇怪的味道遥遥传来,深冬灼热的暖意更是令他深感不安。贺光焱下意识道: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抬着这水是做什么?”

    那两个宫人声音发颤,指着贺光焱身后的天空,道:

    “皇上,您看…”

    “看您后面……”

    贺光焱缓缓转过身去,眼前的一幕,几乎令他整个人都瞠目结舌:

    黑烟直冲而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走水了”的通传声此起彼伏……而这一切的源头,不是别处,竟是他已然发誓,此生都不会再踏入的景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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