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男孩,

    身量未足,满脸青涩。站直了都未必能有她高。

    是那种她在外面见了,都可能会掩着唇,暗道可爱的小少年。

    分明是和弟弟差不多的年纪,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却……

    某一瞬间,她空白的脑子里甚至还产生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会不会这只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小太监?真正的皇上,要比这高大许多?

    可是,这样的一袭红衣;这样倔强而坚毅的神情;这样将自己盖头掀起的动作,分明…分明……

    她当真是要着急到哭出来了。

    “皇…皇上…”她几乎是像只蚊子一样,低到不能再低地,将那两个字嘤咛出声。

    而那男孩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幼态的眼睛里,却分明装满了冷漠。就那样盯了她不知道多久,男孩松了手,红盖头便再次落下,将她的脸重新遮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黑暗就此将她笼罩。

    男孩不满地“切”了一声:

    “果然是在骗朕。”

    “你父亲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也就罢了,连朕的婚姻大事都要摆布。他们都说你是个多么多么可爱的小姑娘,连哄带骗地要朕娶你,不曾想……”

    “竟然是这么个老女人。”

    之后,男孩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董婉珠都没有印象了。她只记得男孩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间,似乎还摔了东西。而她自己……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就那样顶着盖头,孤零零地,从天黑,一直坐到天明。

    那是她从少女时代开始,盼了十几年的婚姻啊……

    到头来,却连盖头,都没人肯帮她揭下……

    翌日,天刚蒙蒙亮,昨夜洞房之中发生的事,就已经不胫而走。

    太监们,宫女们,耳朵一个赛一个地尖。而后宫又瓜葛着前朝,没过几日,皇后被皇帝厌弃的说法,就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几乎人人都知道了皇后是个“老女人”。他们在嘲笑皇后的同时,也没忘私底下往董儒身上啐上一口:

    “呸,老狐狸。怪不得迟迟不肯嫁女儿呢,原来是把主意打到咱们万岁爷身上来了。”

    “皇上他还不到十六啊,就是个半大孩子,董丞相竟也下得去手!”

    “有什么下不去的呢?那老东西算盘打得可精了。他们董家在朝堂上本就一手遮天,如今女儿又成了皇后,将来诞下具有他们董家血脉的孩子,那老东西必将扶持这孩子登基称帝。到时候,只怕整个大雍朝都是他的了!”

    “…竟然有这一层?太后也不管管?”

    “太后再厉害,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从前能把住大局,不过是靠石大将军和董儒相互制衡罢了。可如今石大将军征战在外,她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唉……”

    “可怜的小皇帝哟,怕是要乖乖地做他们董家的傀儡咯~”

    外面的风言风语早已四起,可事件中心的董婉珠,却浑没有半点儿要“控制皇帝”的想法。她只是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为皇帝烹饪着饭食,一心想着嫁夫随夫,安安心心地做好自己贤妻良母的本分,便也够了。

    可小皇帝对她的抵触情绪,却显然不是几顿饭,便能打消的。

    “端出去!”贺光焱道,“谁要吃那个丑女人炖的燕窝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朕娶了这么个老女人,外面的人,还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朕呢!”

    十几岁的男孩,最是口无遮拦。就连恨意,都能那般直白地宣之于口。

    姜川把那碗燕窝端出来时,对上的,是书房门口,董婉珠那仓促离去的身影。

    她听到了,

    那样薄薄的一扇门扉,她当然什么都听到了……

    她想逃,想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可偏偏,甬道上,花坛边,长街口…到处都是忙活着的太监和宫女。

    这宫里的人真多啊,多到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她每到一处,太监宫女便纷纷跪下,向着她这个所谓的皇后请安。他们的姿态是敬畏的,不时乱瞟的眼神里,却满是好奇与打量。

    而董婉珠满心紧张,就那样头都不敢抬地匆匆走过。

    比起皇后,或许,她更像一只过街老鼠……

    好不容易挨到景仁宫,还没缓一口气,乳母便满脸意外地迎了上来:

    “哎呦,我的娘娘。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奴婢不是教您趁着这个机会跟皇上好好亲热亲热的么?您怎么…”

    董婉珠满心的酸涩,轻声道:

    “皇上…他不喜欢…”

    乳母颇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她抓着董婉珠的胳膊,用力去觑董婉珠的神色:

    “他不喜欢什么?不喜欢燕窝么?”

    “奴婢不是跟您说过,要您告诉他那燕窝您炖了整整一夜么,这话您说了没?”

    “我…”董婉珠别过头去,“没有…”

    “他还小…我照顾他,不是想求什么……”

    “嗨呀!”那乳母当场呼号道,“都十六了,哪里还小呢?放到外面,只怕娃儿都抱上了!”

    “依奴婢看,娘娘您就是脸皮太薄,很多事豁不下面子。那男人哪有不喜欢女人的?娘娘您若真心想要,还怕得不到吗?”

    “抓点紧吧,娘娘。进宫都一个月了,还没有圆房。别说外面的人怎么看了,就是老爷那儿,奴婢也交代不过去呀!”

    董婉珠温温吞吞地应了“是”。心里的黯然,如同潮水一般一点一点地将她吞没,不见天日。

    往后的日子里,乳母几乎每天都要催促她和皇上的圆房之事。各种花招奇巧都给她出了不少,其中甚至不乏一些勾栏女子才会用出的伎俩,常常令她满脸窘迫,下不来台。

    不过,她也从没有怪过她。

    母亲去世得早,这些年,董婉珠都是在乳母的照料下长大的。而乳母本就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粗人,哪里懂她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好的坏的主意给她出了个遍,也不过是替她操心,替她着急罢了。

    可是再怎么样,她都不想强迫皇上。

    外面的人怎么说她,宫里的丫鬟太监怎么看她,这些,她都一清二楚……可是她想,这样的压力,她来承受一遍就已经够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带给皇上。

    他讨厌她,嫌弃她,不想见到她。那些不屑的眼神,憎恶的语气,固然每一次,都会让她难过好久好久。可是,她总归还是抱了一点儿希望:

    她想着,与其像乳母说的那般,卖弄手段来讨皇上的欢心。倒不如在生活中,在一点一滴的小事上,默默地为他着想,为他付出。

    毕竟,她想要的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是彼此真心相待,两心相许。

    那种靠精心设计得来的暂时宠幸,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认为前者一定比后者更加牢固,也更加长久。

    那么,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幸福,她多付出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喜欢自己,那就慢慢改变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他还小,天性爱玩,不爱受拘束。那自己便操持宫闱,做好他的贤内助,像呵护一株幼苗那样,耐心地等他长大。

    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看到自己的……

    少年人的爱恨,似乎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董婉珠嫁入宫里第三个月的时候,事情,开始出现了转机。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董婉珠跟往常一样,变着花样备好了饭食,装在食匣中,带到养心殿门前。拜托姜川帮自己拿去给皇上。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姜川都有些不耐烦了。因为皇后送来的东西,哪怕做得再精美,皇上都没有动过。从来都是原封不动地让他给景仁宫再提回去。平白无故给他添了一项跑腿的活,倒是真没意思。

    所以今日,他连礼都没好好行,简单曲了曲身子,便接过食盒朝屋里去了。

    皇后今天送来的是一道板栗乳鸽汤。

    板栗金黄,枸杞橘红,一只乳鸽被炖得骨酥肉烂,再配上那如牛乳般鲜白的汤汁,盒盖一掀,香味便溢了满屋。

    令人意外的是,皇上今天,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让姜川直接把东西拿走。

    反倒是盯着那汤,凝思良久。

    “小川子。”贺光焱道,“朕不想吃她送来的东西,这事你没跟她说过么?”

    姜川抚汗:“哎呦,我的小祖宗。您不喜欢,我还能总让她过来招您烦么?可不是每回把东西送回去都要跟她说上一次。但她硬是要送,奴才也没办法呀…”

    “……图什么呢?”贺光焱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是傻子么?”

    “……”姜川心想,能图什么,还不是心里有你呗。但这话他哪里敢说,只好缝紧嘴巴,闭口不言。

    又听贺光焱道:

    “你说…她每天这样变着法儿地给朕做饭,要花多久?”

    姜川道:

    “往日的不好说,单说今天这道汤…要炖得这么鲜嫩,前前后后,只怕没有两个时辰,是下不来的。”

    “……竟要这么久?”贺光焱颇有些惊愕。毕竟,他贵为天子,做饭用的那些锅碗瓢盆,自然是从没碰过的。做饭要添柴,烧火,身上免不了会弄脏,还得打扮一番才能出门。费的时间,只怕就更多了。

    她身为皇后,明明只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的便好。结果却不辞辛劳地为他做了这么多,值得么?

    他终于叹了口气,道:

    “下午的时候,请皇后来趟养心殿罢。”

    “朕有话要同她说。”

    ·

    “皇上。”董婉珠以一个请安之礼半跪在贺光焱身前,忐忑道:

    “是不是臣妾哪里做错了什么,还是……”

    贺光焱背对着她,佯装在翻阅架子上的书籍,实则心里也有些打鼓。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该怎么面对这样一段,来得过早的夫妻关系。

    许久之后,他状若不经意地开口:

    “你应该知道的吧?”

    “过去,朕对你的态度,只因为你是那个人的女儿,和你本人无关。”

    “朕不喜欢别人对朕指手画脚,甚至连朕的婚姻大事都要操纵。所以……”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只道:

    “你…明白了罢?”

    董婉珠茫然地点了点头,一时间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忧虑,欣喜是她觉得,皇上好像终于开始接纳自己了。忧虑则是因为……

    “皇上…是在说臣妾的父亲么?”董婉珠轻声道。

    “不然呢?”贺光焱道,“你父亲的野心世人皆知。朕如今能安然无恙地立在你面前,不过是仰仗义父手中的兵权罢了。若连兵权都是他的,只怕现在,早就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不会的!”董婉珠惊骇道,“父亲一介文人,奉行的从来都是忠君报国的伦理纲常,他如何会做那样的事?”

    董婉珠吓得连连磕头。贺光焱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尽管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但当着人家女儿的面说出口,确实也不太好。

    更何况,倘若皇后把自己方才的话泄*露给董儒,自己往后的处境,岂不是就更糟糕了?

    所以他试着找补道:

    “罢了,朕刚才说的,只是气话而已。”

    “你父亲再怎么说也是两朝重臣了,更是先帝驾崩前,亲自替朕选的辅政之臣。朕也相信……他不会。”

    “你快起来罢。”

    董婉珠跪着摇头,努力忍住泪意,道:

    “皇上,父亲他…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让您为难的地方,还请您告诉臣妾。”

    “臣妾这个当女儿的,一定会全力劝谏。”

    贺光焱看她那满脸着急的样子,实在不似作伪,一时间,心里反倒有几分动容:

    “难为你肯替朕考虑。朕还以为…你会站在你父亲那边。”

    董婉珠含着眼泪,诚恳道:

    “皇上,人们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臣妾既嫁给皇上,便先是皇上的妻子,而后才是父亲的女儿。”

    “哪怕有朝一日,皇上您真的和父亲起了什么冲突,臣妾,也一定会站在您这边的。”

    情真意切,字字珠玑,哪怕贺光焱对她存着不好的印象。此刻,也连半点儿嫌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向前一步,伸手,示意要将董婉珠扶起。

    而地上的女人面色绯红,头都没有勇气抬起,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盈盈素手,才终于搭上了男孩的手指。

    “…皇上。”

    那两个字一出口,她的心都要碎了。

    而贺光焱道:

    “既是嫁进来了,那往后,便把这儿当自己家。”

    “你是这皇宫里的女主人,往后来见朕,也没必要再跪来跪去的了。宫里面人多嘴杂,有哪个下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直接教训便是,不必请示朕的意见。”

    董婉珠心尖一颤,她自然明白,皇上指的,是那些下人在背后议论自己的事。

    所以,他心里…其实也是有一点点在乎自己的,对吗?

    夕阳透过窗子洒了进来,将屋子四处都照得暖堂堂的。晚风拂过她的发梢,搅碎她的玉魇花容。而她拉着男孩的手,话未出口,泪已千行……

    或许旁人如何看她从来都不重要,因为在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似乎只要他一句话,她所有的委屈,便都不是委屈了。

    会好起来的,一切,终于要好起来了…

    她是那样得相信着,那样得快活着。枯木逢春,久旱迎霖,她方知自己原来是一个女人,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他指尖的温度是那样美好,仿佛携着全世界的善意将她拥抱。可是她又如何会想到,光明之后未必是通往幸福的坦途,夕阳落下,永夜便到来了。

    这样的幸福,究其一生,她都再不曾拥有过……

章节目录

深宫往事(群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墨山远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墨山远行并收藏深宫往事(群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