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小轿,悠悠闲闲地抬出去,慌里慌张地抬进来。轿中歪倒着的,是那已然被气昏到不省人事的贺光焱。

    慕容依指挥着众人把贺光焱抬到龙床上,安顿好。而后,一边命姜川去请太医,一边朝着那群轿夫冷声道:

    “你们既然选择来宫里混这口饭吃,想来便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罢?”

    轿夫们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道:“…是。”

    慕容依又道:“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父母也都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你们大概也不希望他们一把年纪了,还因为宫里面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而脑袋搬家罢?”

    众轿夫叫苦不迭:谁能想到这荣妃娘娘一副天生美貌之下,竟能说出这般令人心惊的话。真是个阎罗!真是个活阎罗!

    慌得他们一个个地把头磕得咚咚响,简直恨不得要把脑袋撞烂了来表忠心了。慕容依见他们肯惧,便知目的已经达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反而命自己的贴身丫鬟碧霞取来银子,一人十两地分发下去,朝他们道:

    “知道你们都是老实的。放心,本宫也不会和凭自己力气吃饭的人过不去。事关天家颜面,今天皇上在外面撞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死,都不许说出半个字去,可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众人连连应承。慕容依这才将他们遣散。而后对碧霞道:

    “差不多了。”

    “皇上的情况,可以知晓各宫,让嫔妃们过来探望了。”

    于是贺光焱昏迷的消息,这才在三宫六院里传了起来。

    原本雪夜的寂静,便在此刻被打破。

    沈芙冰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冒着大雪,风尘仆仆。几乎是太医们前脚来,她后脚就到了。当她看到贺光焱那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人事不醒的样子时,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以君如风为首的太医们正在给贺光焱诊治,她也不好打扰,再舍不得,也只能由着慕容依把她拉到了外间。

    下人们给她递了盏茶,她却是没有心思喝的。只眼巴巴地望着慕容依,道:

    “下午的时候,皇上不是还好好的么?我只是去看看麟儿的功夫,怎么皇上就…就……”

    慕容依叹了口气,道:

    “怪我,都是我不好。”

    “是我提议要带皇上到外面透透气,赏赏雪的。皇上穿得厚实,那么暖和的大氅,又有手炉,还坐了轿子,已经很注意保暖了。按理说不该……”

    “当时,我跟皇上说话,皇上没答复我,也没吱声。我觉得有点儿奇怪,连唤了他好几次,撩开轿帘一看,才发现皇上已经昏过去了……”

    慕容依满脸都写满了懊悔,饶是沈芙冰想怪她,都没法怪出来。到最后,只能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行了,别说了…”沈芙冰哽咽道,“是我不好…是我…一味躲懒去了。你们都不了解他的身子,我不该…当甩手掌柜的……”

    “好不容易才见了一点儿好,这下,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了……”

    沈芙冰字字句句都泛着苦涩。慕容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想着多少给她一点儿温暖,来帮着她度过,这冬夜里最寒冷的时光。

    又过了一会儿,赵若嘉也来了,还是带着聂儿一起来的。

    聂儿年纪不大,可身上却有种超脱年龄的沉稳。他毕恭毕敬地朝着沈芙冰和慕容依请了安,还向沈芙冰问了麟弟弟好。然后才抬头问自己母亲:

    “父皇呢?”

    “在里屋。”赵若嘉道,“太医们正在给他诊治。”

    “我能进去看看吗?”贺子聂道,“聂儿想父皇了。”

    “你帮不上忙的,就别去添乱了。”赵若嘉道。

    贺子聂低低“哦”了一声,似乎有一点儿沮丧。沈芙冰见了,倒是觉得欣慰,因为她看出来了,这孩子是真心担心他父亲。所以她道:

    “就让孩子进去吧。小孩子能添什么乱?”

    “兴许有聂儿在旁边陪着,皇上能早点儿醒来也说不准呢?”

    “聂儿,你替沈娘娘进去看看你父皇。”

    聂儿听了这话,俏皮地抬起头来,见自己母亲并不反对。于是一蹦一跳地进了里屋,手里还捧着那个他自打进屋起,就紧紧揣在怀里的糖罐子。

    赵若嘉解释道:“这糖是京城里的蜜珍斋产的,也不知怎么的,就让聂儿得了一罐。这孩子喜欢得不得了,说是牛轧糖做的比宫里御膳房的好吃,连上面的果脯都出自西域,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自己舍不得吃,一门心思想给他父皇尝尝呢。平日里,皇上忙于朝政,他也不敢来打搅。到今日,总算是有这么点机会了。这不,说什么,都硬是要把那罐糖给带过来。”

    沈芙冰感慨道:“这孩子真是一片孝心。等麟儿长大,若是能像他哥哥一样,那便好了。”

    几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了动静,原来是凌薇薇坐着轿子来了。来给皇上探病还要坐轿,这实在是不敬。不过几人没心思搭理她,倒也没人会说她什么。可人不惹她,她倒是皓齿一抬,美眸一掀,主动招惹起是非了:

    “赵贵人这心机还真是够深的呀~”

    “照顾皇上不见你人影,苦活累活都让贵妃娘娘干了。这皇上一昏倒,你倒是带着孩子巴巴地跑过来了。又是送糖,又是担心的,这亲情牌打的,别说皇上了,就连我都要听哭了。”

    “母子俩都这么会演,这枕头风再多吹几下,皇上一感动,封你的儿子当上太子,只怕都不是没可能罢?”

    “伶妃,你在说什么?”沈芙冰听不下去了,气得不住咳嗽,一张脸都涨红了,“皇上还没醒,你不关心皇上,反而空口白牙地掰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觉得这像话吗?”

    慕容依亦是在一旁冷眼瞧着,发觉这凌薇薇心理素质还真是够好的,上一刻还在跟小男友卿卿我我地私通;这一刻,便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道德高地上挑拨离间了。当坏人都能当得如此理直气壮、兢兢业业,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呢?

    就又听凌薇薇道:

    “怎么,贵妃娘娘,您这是只嫌弃我不关心皇上。但对我提出的,赵贵人想给自己儿子争夺太子之位一事,您好像并未反对呀……”

    “是因为您打心底里,也是这么想的吗?”

    “您也不傻,她那点儿小心思,您也是能看出来的,对罢?”

    殿内的氛围,一时间竟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尴尬。赵若嘉的手悄无声息地攥了起来,嘴唇亦是紧紧抿着。她有偷偷地去看姐姐,可让她难过的是,姐姐却并没有看她……

    沈芙冰只注视着凌薇薇:“够了。”

    “皇上想让谁做太子,那是皇上自己的事,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更何况,你这样一个没孩子的,就不必替我们这些当娘的操心了。还是管好你自己罢。”

    凌薇薇被“没孩子”三个字狠狠地呛了一下,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在沈芙冰面前吃瘪。她本能地想替自己辩解些什么,可想了想,还是只能恨恨一笑,眼里微微含泪:

    “好。”

    “说得好。”

    “可是宓贵妃。我还是要提醒你,有些问题,不是你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做它不存在的。皇上若能再多康健几年还好,起码能等你的麟儿再大一些,好歹看看秉性。可若即刻龙驭宾天了呢?你觉得朝中的大臣,是会拥戴已经懂事了的聂儿,还是你那尚在襁褓中的麟儿当新君?”

    “可别平日里姐姐妹妹地叫着,到头来,人家把你卖个干净,你都还懵然无知啊~”

    沈芙冰想不明白,也根本懒得想她说的那些东西,坚定决绝道:

    “说完了吗?说完了出去。”

    “满嘴诅咒之语。你若是不盼着皇上好,何必还假惺惺地来一趟养心殿?你再不走,我便要以诅咒皇帝,干涉朝政为由,治你的罪了!”

    “出去。”

    凌薇薇看沈芙冰那样子,分明竟是急了眼。

    沈芙冰是何等温良的一个人?此次竟然愤怒到了这种地步。这其中,固然有自己不盼着皇上好的原因;可谁又能保证,自己方才的那番话,会一丝涟漪,都没在沈芙冰心中种下呢?

    再坚不可摧的感情,也总有出现裂痕的时候。何况皇位只有一个,你的儿子坐得,我的儿子便坐不得。这本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事。她们可以把姐妹看得比自己重要,可难道还能把姐妹的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么?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全世界便都得为这个孩子让路,这是再现实不过的事情。凌薇薇可不相信,她们那半路出家的姐妹情,能比自己儿子一辈子的前程更重要。

    等着瞧吧。

    有的是她们反目的时候!

    所以凌薇薇笑着转过身去,哪怕今日吃瘪了,她也要笑着离开。

    可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出养心殿大门时,内殿里一直忙活着的太医们,出来了。

    为首的正是现如今的太医院院判,君如风。他没说什么,竟是一掀衣摆,带着身后的两名太医,齐刷刷地跪到了地上。

    沈芙冰见他们这幅模样,有些呆住了,她半站起身,问他们:

    “君太医…你们这是……”

    “臣…无能!”君如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悲痛道,“皇上的身子本就十分虚弱,骤然外出,导致风寒加重。多种病症的叠加之下,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沈芙冰道,“你…说话……”

    “已经…已经到了……”君如风的嘴唇都在发着抖,可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已经到了油尽灯枯,药石无医的地步。”

    门口的凌薇薇脚步骤然停下。

    沈芙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茫然地看了看君如风,又看看这殿里的其他人,再三确认,得到的,竟是一模一样的答复。

    她想说些什么,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泪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她不顾一切地跑进了里屋,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要死,她也要和他死到一块。

    慕容依、赵若嘉二人的反应倒是没有沈芙冰那么剧烈,她们还能保持起码的镇定。虽然早知道这天要来,可谁也没想到,它竟然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可又能怎么办呢?

    君如风的医术不可能出错,她们也只能横下心来,接受这个事实了: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就是无论如何都得先把消息封锁住,防止政局动荡。”

    “另外…”慕容依看了一眼赵若嘉,又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道,“皇上有两位皇子,在没有遗诏的情况下,不管把皇位给谁,只怕都不能服众。且没能继承皇位的那位皇子,恐怕还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来制造分裂。届时内忧外患,只怕大雍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慕容依的嗓音里满是担忧与急切,她问君如风:

    “真的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哪怕是下猛药,让皇上暂时醒过来呢?事发突然,这太子人选,总得交代明白啊…”

    君如风无奈道:“下猛药…可以是可以…但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强行提气的猛药?一时是醒过来了,可身子只会亏得更多,那无疑是会加速皇上的崩逝啊!”

    “那也没有旁的办法了。”慕容依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道,“你信不信皇上药石无医的消息今天从这扇门传出去,明天各地就会起兵造反?江山社稷面前,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哪怕…他是皇上。”

    “就按我说的做。出了事,要杀要剐,全由我一个人担着。现在就去调药,快去!”

    一时间,每个人都忙了起来。无边夜幕之下,唯独一幢养心殿灯火通明。整个帝国,如今成了一艘漂在海上的船,海上狂风大作,疾雷骤雨,没人知道它将驶向哪个方向,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掌舵人都没有。可是那能怎么办呢?大雍朝到了最后的时刻,起码还有个女人在给它撑牌面,不是吗?人家让怎么干,那便怎么干罢。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是啊,听天由命。

    一心盼着它好的人,眼下无计可施,只剩听天由命。

    可盼着它坏的人,能做的,可就太多太多了。

    所以坏人是从来不会听天由命的,正如此刻的凌薇薇。就在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心脏狂跳的同一时间,人群最边缘的她,却是心情轻快,呼吸畅意。

    她等这一天,她哥哥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刻了。

    里面的人爱怎么折腾,那就都随她们去罢,净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罢了,翻不了天。反正军权握在她哥哥手里,到了最后,这个国家,一定会是他们兄妹二人的。

    而那太后之位,终归,是要到她的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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