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第一次见长珩,是在涌泉宫的长廊中。

    那时,她刚化形,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遍体凌伤倒在池边的长珩。

    白衣被血染红了大半,浓郁的血腥味搅得她心闷头胀,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下意识地吸吸鼻子,淡雅而清冽的冷香将人兜住,桑榆转头,撞进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眸里头。

    鸿蒙初辟的她,尚且不识万物,却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对世间至纯至柔有了概念。

    “你终于醒了,桑…榆。”

    或许是面前之人的神情太过温柔,桑榆不自觉地往前凑了过去,闻着令她安心的味道,重复地道:“桑…榆。”

    连停顿的语气都如出一辙。

    长珩笑了笑。

    桑榆是他在忘川河畔带回来的七瓣莲,还未修炼成人,被仙月两族战火波及,花瓣被烧的不成样子。

    七瓣莲十分罕见,能长于忘川的更是少之又少,向来恪守律己的仙君,在连着三日见到这株花后,终归动了恻隐之心,瞒着所有人将其带回了宫殿。

    可惜,恰逢仙月两族战乱不断,作为护佑水云天的新任战神,长珩分不出心思去养花。

    还是一朵连灵智都未曾生出的花。

    他只能把她放在殿中天池里,每每凯旋,再用灵力细心呵护几日。

    从养活她就行,到越养越娇嫩,再到一夜之间化形,像是冥冥中的缘分,更多的,是亏了长珩。

    那回他受了很重的伤,不想惊动兄君他们,偷偷回了玉京,往涌泉宫赶的途中,得了一位小仙子搭救。

    稍作调息后,强忍着痛到了涌泉宫。

    习惯使然,一步一步行至天池旁,先是给容昊传了信,而后抚了抚自个养的娇花,接着便晕死过去。

    直到日落西山,他才慢悠悠地转醒,就听得容昊揶揄道:“行啊长珩,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朵娇花快一千年了,终于化形成人了啊。”

    不远处的软塌上,有…一小团白影蜷缩着,他愣了愣,起身走近,指尖蕴了灵力往白影上一挥,眸光轻滞。

    一朵通体洁白雪莹的七瓣莲跃然浮现。

    这面生的仙子,就是他养的娇花。

    “倒是巧,我一收你信就急忙赶来,这娇花随你一同晕在池边,不过你是力竭,她…是吓晕的。”

    长珩放下手,静静看着仍在昏睡的“娇花”。

    小仙子皮肤很白,余晖透过窗棂洒下,还能依稀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像极了凯旋宴上最稀贵的蜜桃。

    他蓦地想起初遇忘川时,下定决心将她带回水云天时,也是这样一个落日时分。

    “既已化形成人,总该有名字。”

    “初遇与今日皆逢日落,就唤她…桑榆吧。”

    日落桑榆。

    涌泉宫多一位仙侍并非大事,但早早订下婚约的东君幼子,身边多出了一位小仙子,可就另当别论了。

    因此,桑榆自化形以来,虽然吃住在涌泉宫,修为灵力也承长珩指点教诲,但知道她为长珩所养,除了容昊与长珩最信任的仙侍青川,再无人得知。

    桑榆初化身为人,保留着花草精灵原始的天真,她性子纯又执着。

    长珩同她说过,出了涌泉宫,假使遇到别的神仙,若被问起是哪个宫殿的仙子,就说她是容昊的仙侍。

    她虽然不解,但她是被长珩娇惯着长大的,从来将他说的话奉为圭臬,自是照做。

    再者,长珩作为水云天战神,时而四处征战杀敌,不在玉京时,放心不下宫里的小娇花,又不敢假手他人照看,便总托容昊多看着。

    久而久之,闲暇自在惯了的仙君容昊,收了个小徒弟的传闻渐起。

    实在是桑榆年岁太小,每每被仙子仙君碰上,她说她是容昊仙君的仙侍,一些小仙会信,可上仙一听就知。

    几万年来,待在玉京日子屈指可数的容昊,收仙侍有何用?

    而且,当时的桑榆,与多年前先战神带回水云天的容昊相比,至多也就大了几百岁。

    哪里是仙侍,分明是新收的小徒弟。

    桑榆模样娇憨,本身也惹人喜爱,容昊左右不过只担个“师父”之名,无趣时多了朵娇花逗逗,也默认了这一传闻。

    何况,他知晓这朵花对长珩意义非凡,想在云中君治理下的水云天藏人,不如给她一个适宜的身份。

    反正这小东西还算知恩图报,平常仙子送她的物什之中,只要有上好的美酒,她总会屁颠屁颠地来找他。

    当然,每次一有美酒喝,他总是要被她缠着讲故事的。

    “然后呢?然后呢?”桑榆兴奋地道,捧着酒坛又给容昊满上一杯,唇边的酒窝一深一浅,伸手比划成剑,“长珩是不是一剑,就把那月族首领打得落花流水了!”

    容昊端着酒盏的手顿了顿,继而笑出声来:“此一战,他击退月族首领,收复北溟,这些都不假,但首领巽风倒不至于…落花流水。”

    哼哼两声,桑榆满眼亮晶晶地道:“那可是长珩!落花流水……”

    话还没说完,她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当即拎着裙摆站了起来,欢呼道:“北溟失地收复了,长珩要回来了对不对?”

    看着跟前两眼冒光的小东西,容昊也笑,他这便宜徒弟,活像是被长珩下了蛊。

    “你这小娇花,倒是对长珩上心。”

    桑榆得意洋洋地叉腰道:“我最最最喜欢长珩啦!”

    前脚刚踏进殿内,长珩就听到熟悉的女声,顺着穿堂风落在了耳里,然后延着经脉,灼出了几分陌生的情愫,在心口无处安放。

    以往,云中水阁复完命后,他便会直接回涌泉宫,桑榆得了他凯旋的传信,也会乖乖在宫殿里等他。

    此次他提前回玉京,想着给她一个惊喜,却听青川说,她一大早就拿着美酒跑出去了。

    想都不用想,她定然是来找容昊。

    但委实没料到,她会在容昊面前说这种话。

    最最最。

    是她真心喜欢时惯用的语气。

    与月族北溟一战,耗了许多的时日,赢得并不容易,北溟初定,境内还有诸多事宜尚待处理,又得云中君急召回玉京,长珩其实很累了。

    可是站在院外,听着少女信誓旦旦的话,看着院内的倩影,万念消散。

    他只觉得,她好像瘦了。

    桑榆摆摆手,敷衍地跟容昊告完别,一转过身,豁然定在了原地。

    朝思暮想的俊美仙君立于檐下,流光溢彩的战甲还未曾换下,衬得眉目愈发昳丽,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长珩真的回来了。

    桑榆想也没想,捏着裙子就朝他跑去。

    “长珩!”

    清甜的气息席卷而来,彻底冲淡了心头的疲惫,长珩看着人直奔自己而来,笑着道:“慢……”

    开口才说了一个字,下一秒,腰间缠上温热柔软。

    少女身形玲珑,环抱住高大的仙君时,整个人更像是陷了进去。

    桑榆把头埋在宽厚的肩窝,闻见了久违的清冽冷香,仿佛置身于郁翠的林间,耳畔是溪水汀汀细流,寂静又温柔。

    很是舒服。

    长珩却是始料未及。

    从前,桑榆也很喜欢亲近他,明明是朵娇花,有些行为反而更像藤木。

    譬如怕火,譬如,总爱抱着他的胳膊左摇右晃。

    但这般主动亲昵,还是第一次。

    他不过是去了趟北溟,怎会变化忽然如此大?

    到底是没推开怀中小姑娘,怕把人惹哭,也不敢轻易回抱,这具躯体当真太软。

    长珩低头看去,望着少女后脑乌黑的青丝,被曦光照得发亮,软绵绵的耷拉在身后,勾着人去摩挲。

    “你这朵小娇花,还真是学以致用啊。”

    容昊打趣的声音响起,拉回了年轻仙君的心神。

    长珩抬眼,微微拢了拢眉:“容昊,你又教她什么了?”

    这语气听着不对劲。

    桑榆茫然地松手,回身看了眼满脸戏谑的容昊,又仰头道:“不对吗?容昊仙君说,如果很想念的人出现了,就应当牢牢抱住他。”

    对上眨巴眨巴的杏圆眼,长珩一时哑然,想答她,但怎么答都奇怪,于是乎只能看向容昊。

    这下,始作俑者笑得更欢了:“对,肯定对啊,你看长珩也没说不对啊,是不是?”

    “容昊!”长珩沉声道,颇为无奈地看着他。

    桑榆不谙世事,不通男女之防,他还净在一旁撺掇,生怕小姑娘走上正路。

    然而,没等他再说些什么,门外忽地传来声响。

    “长珩仙君,容昊仙君。”一名仙侍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一脸纠结地看着陌生的桑榆,“这位仙子是……”

    按理说,容昊作为水云天的逍遥散仙,在玉京待的时日少,居住寝殿几乎无人来访,这仙侍大抵不是来寻他的。

    长珩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挡住大半个桑榆。

    “这是我殿内的小仙侍。”容昊从善如流地答道,也往前走了一大步,完全遮住了仙侍上下打量的目光。

    仙侍醍醐灌顶,跟着朝桑榆行礼:“原来是容昊仙君的徒弟。”

    “?”

    长珩挑眉,他知此时不宜多问,却也是想不明白,他精心养着的娇花,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徒弟了?

    察觉到了挚友的情绪,容昊心虚地轻咳两声:“你来寻长珩仙君有何要事?”

    “云中君召长珩仙君速去云中水阁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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