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到涌泉宫时,长珩下意识四周环顾了一圈,没瞧着熟悉的身影,脸上倦色愈显,沉声喊道:“青川。”

    话音刚落,青川便从门外走了进来:“仙君回来了,容昊仙君来了,在内室等着。”

    长珩挑了挑眉,浅笑了声:“快去把我从北溟带回来的上等绿焰酒拿来。”

    本来是该去容昊宫里就带上的,但当时一心想着见桑榆,而且,他也知道这小姑娘定然是带着酒去的,索性让人收回宫里了。

    青川犹豫道:“酒和…桑榆也在内室。”

    嘴角笑意微微凝住,长珩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忽而想起,今日那仙侍对桑榆的称呼。

    容昊仙君……的徒弟。

    心间莫名有种酸涩感蔓延,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极其不受控制地扩散。

    一边按着胸口,长珩一边往内室走。

    廊道两侧烛火曳曳,将仙君快步流星地影子拉得颀长,皎洁月光交错洒落其中,并不逊色。

    长珩恍然间想起了什么,骤然停了脚步。

    从前,涌泉宫夜里也不都是这样灯火通明的,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借这月色做灯。

    放眼整个水云天,即便他是战神、是东君幼子,可没有哪个地方,会单单为他一人亮着。

    不为战神,不为仙君。

    只为长珩亮着。

    但如今,他已习惯,无论何时回来,处处有人为他点一盏宫灯,涌泉宫不再是一座冰冷的宫殿。

    托着那人手腕指点招式的庭前,烹茶煮莲子羹嚷嚷着让他喝的池边,缠着他讲东讲西的玉翠树下。

    处处生辉。

    处处因那朵他带回来的娇花而生辉。

    克己守礼惯了的仙君,到底还是最干净纯粹的麋鹿,内心饶是对一些陌生的情愫一窍不通,也保持着兽类原始的本能。

    随心。

    他是想同桑榆就这样继续下去的。

    但这份“想继续”的感觉,又和他与容昊朝夕相处万年的感觉不同。

    他说不上来何故,便把这归咎于桑榆是他养大的。

    “容昊仙君,你还给我!”

    里头传来焦急的女声,拉回了檐下仙君的注意。

    长珩敛神,推门走了进去,目光所及之处,少女背对着他,穿着与他同色的衣裙,衬得身形袅袅婷婷。

    她正踮着脚,想去夺容昊拿着故意举过了头顶的东西,广袖顺势滑落,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的玉臂,线条流畅,隐有珠光。

    喉咙发紧,长珩径直移开了眼,却想到他那仍不避讳的好友,忍不住低声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桑榆一心扑在那碗莲子羹上,陡然听到长珩的声音,心里又急又喜,自然而然分了神去,脚下没站稳,一屁股摔了个结实。

    “哎哟!”

    长珩循声望去,只见小姑娘坐在地上,双手撑在两侧,圆眼委屈巴巴地看看自己,转头便瞪向容昊。

    容昊也没想到她会摔跤,一时忘了去扶她,对上这幽怨的眼神,他眼皮一跳,说不心虚是假的,更何况——

    他抬眼望向面色不虞的长珩,干笑两声:“我就是…逗逗她……”

    桑榆顺嘴补充道:“你还想喝我给长珩做的莲子羹。”

    容昊一噎,连忙把莲子羹放下,还不忘纠正:“小桑榆别乱说啊,我可没喝。”

    长珩知他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莫要总是拿阿榆寻开心。”

    说完,他走上前,想将人拉起来。

    然而他这话,是对容昊说的,是以并未刻意低头看,突兀一伸手,没挨着衣料,却是触到如脂玉般细腻的一片。

    长珩怔瞬地垂眸望去,握长剑杀敌惯了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此刻正圈着少女的小臂,温凉柔软,倒是灼得他心旌滚烫。

    内室三人,或站着看热闹,或弯腰拽着人,或仰头傻傻地看着谁。

    一派寂静无声。

    桑榆不太懂,长珩为何牵着她又不动,想了半晌,终是轻声道:“长珩?”

    长珩猛地回过神,颇为狼狈地别开了脸,一把将人捞起来,朝后退了半步,才道:“有没有摔着哪儿?”

    “没有摔着哪。”桑榆拍了拍衣裙,护食般地端过莲子羹,小心翼翼地放在长珩手中,催促道,“你快喝,等会儿又被抢了。”

    容昊:“……”

    他揉着额角直叹气,五百多年了,这娇花怎么碰上与长珩有关的事,还是这么不经作弄。

    几万年的修炼,辟谷术早就出神入化,会对这些羹点感兴趣?

    正想开口打趣这小东西,他就见长珩喝了一大口莲子羹,清冷眉目都仿佛沾了羹中的甘露,柔和得不像样子。

    见状,容昊嘴角一抽,他忘了还真有神仙感兴趣。

    行吧行吧,这绿焰酒他自个喝。

    容昊刚倒好美酒,一只大手突然出现,拎了酒盏便撤。

    他抬头看去,长珩已然将那口绿焰酒一饮而尽。

    “?”

    虽说是他惹花在前头,应当不至于这样不待见他吧?

    “今天加固封印时,有个无辜的小仙女掉入了昊天塔,我没能救她,枉送了一条性命。”长珩看着手中杯盏,剑眉紧蹙。

    “可兄君他们,却毫无反应。”

    听了这话,容昊算是知道他为何饮酒了,继而又给他倒了一杯,不屑地道:“那便是了,水云天这群伪君子,我向来不愿与他们把酒言欢,你是知道的。”

    关于这件事,桑榆十分赞同地点点头:“水云天的仙女还会拉帮结派,净欺负我们花草精灵。”

    眉头拧得更深,长珩侧首看她:“今日去漱玉林被欺负了?”

    “不是我,是我今日新认识的朋友。”桑榆一想到小兰花,紧跟着酒窝就浮现出来了,“我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她,我们还约好了,往后有空,每日都见。”

    连着三个好喜欢。

    脸色完全沉了下来,长珩心间堵得发慌,语气也闷闷的:“每日…都要见吗?”

    桑榆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双眼泛光地朝他望去:“是啊,但小兰花每日都要修命薄…长珩,你怎么了?”

    长珩一愣:“小兰花?司命殿…小兰花?”

    那个救过他的小仙子?

    “对啊,今日有几个仙子就是在漱玉林欺负她,嘲笑她考不进涌泉宫。”

    桑榆越说越气:“还在乱说你不收花草精灵,我就是花啊,水云天是不是就跟我们这些花花草草过不去啊。”

    她觉得她真没冤枉水云天的神仙。

    云中君不允长珩养花,她的新朋友,也被仙女欺负。

    “不错啊,小桑榆,你对水云天见解颇为高明啊。”容昊高兴地拍了拍手,从怀里摸出块灵玉丢给她,“为师深感欣慰啊。”

    只是灵玉还没到她手上,便被长珩中途拦下。

    “我还没问,她什么时候成了你徒弟了?”

    容昊:“……”

    这下他算是明白了。

    他原以为,那么多仙子纷至沓来表明恋慕之情,却不为所动的仙君,该是不晓何为情。

    可在这刹那,他作为局外人,看得真切明了。

    长珩不通情爱吗?

    没有。

    他只是对所养娇花,生出了超越单纯恋慕的感情来,只万分地心疼宠爱她,但不懂这就是喜欢。

    如若不喜欢,桑榆说喜欢那位不知男女的朋友时,长珩不会失态。

    而且,运筹帷幄的战神大人,真想不出“容昊徒弟”这个身份的好处吗?

    偷瞄一眼这人的神情。

    看样子,确实没想出好处,光顾着拈酸吃醋了。

    容昊不由地想到,活了几万年的仙君不清楚这其中蹊跷,也别指望他养的娇花能先领悟,这不是两位神仙。

    是两块木头。

    他幽幽开口道:“若不说她是我徒弟,没人信我宫里有这么小的仙侍,万一被发现了真实身份,你兄君多的是办法。”

    桑榆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道:“什么办法?”

    要她这朵娇花小命的办法。

    长珩心如明镜,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左右不会是养花的办法。”容昊也没答她,只笑着打岔,“长珩啊,其实话说回来,你与那神女也只是空有婚约,又没有见过面。”

    “再说了,她都走了三万年了,万一她不回来了,你就能正大光明养花了。”

    乍然提及这事,长珩本就不定的心境,此时更甚无措。

    这婚约已有三万年了吗?

    可三万年了,又怎样?

    他和那神女的婚约,即使她出走三万多年,他也得四方征战寻她踪迹,与其说是婚约,不如说是他作为东君幼子的责任。

    责任就是这样,与他想不想、愿不愿意都没关系。

    他要担起它,他能担起它,这才是云中君唯一允许的。

    所以,哪怕他再怎么疼爱这朵花,他也无法让她得到真正自由。

    他只能在这一隅小小的天地,爱他所爱。

    “婚约是什么?”桑榆是一点也没听懂,挠了挠头,“走了都三万年了,为何云中君还不让长珩养我啊?”

    “是怕我…也和长珩有了婚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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