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笼罩在整个水云天的上空。

    长珩一个人在昊天塔里跪着,禁锢术法的光从头顶透进来,将大半个身子埋没在暗处。

    素衣披发的仙君阖着眼,俊美的面庞有些苍白,显得人格外的孤寂。

    这回是出不去了。

    比起之前先后有丹音、容昊的帮忙,如今自己是在忘川被云中君带回来的。

    褫夺战神之名,押入了昊天塔的罪仙是什么下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又或者,是有不同之处的。

    譬如,但凡他再如曾经那般归顺于云中君,事事听命云中君,他便还是守护玉京的战神,还是矜贵如斯的上神。

    恍然间长珩蓦地生出一种错觉。

    似乎万年的岁月蹉跎,只有眼下在这受罚的时候,他才做了一回真正的长珩。

    可这代价太大。

    他见不到桑榆了。

    即便,她也许在苍盐海过得很好。

    但直至此刻,想起桑榆却见不到的这种滋味,让他觉得喘不上气,愧疚和无助压在他心头,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疼。

    这么些年,战场生杀中锻造出的铁骨,因着这般天命捉弄的情爱而坍碎。

    长珩去过云梦泽,也清楚,红尘俗世中有七情六欲,是以凡人一生有三大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到头来,惶惶年岁的尽头哪有人能不离分?

    却不曾想过,神也是如此吗?

    忽然之间,一阵熟悉的灵力涌动即至。

    长珩睁开了眼,语气平静:“原以为兄尊派来的说客,会是澧沅仙尊,没想到竟然是你。”

    望着不远处英挺的背影,丹音无措地解释道:“不…不是的,我是真的记挂仙君,担忧仙君在昊天塔里受苦,所以,才求云中上神让我进塔探望的。”

    “不必多费唇舌,回去告诉他。”长珩空着眼神,轻声道,“我的心意,绝不会变。”

    丹音默了片刻,言语间露着不解:“桑榆既已写信,心甘情愿去了苍盐海与月族交好,仙君又何必如此记挂她?”

    长珩一愣,旋即站了起来,苦笑着垂眼:“她是涌泉宫的人,要怪只能怪我,当初太懦弱,太自以为是。”

    “是我没能保护好她,是我…去晚了。”

    喉咙涩得狠,心里更是五味陈杂,丹音低声宽慰道:“仙君,你伤势虽已痊愈,但仙泽未复,万万不可再滞留塔中了。”

    “我能看得出来,云中君并非真心想囚禁你,他肯让我进塔,分明是留了退路的,只要仙君肯和他认错,一定可以出去。”

    “认错?”长珩扯了扯嘴角,转过身来,漂亮的桃花眼里尽是哂然,“认什么错?”

    “难道喜欢一个人,想要保护她,这就是错吗?”

    入骨相思撕破了向来清冷的外衫,透出了明晃晃的痛苦,长珩哑着嗓子道:“如果是,恋慕阿榆,所有罪责我来承担便是。”

    “我绝不后悔。”

    听得眼眶发烫,丹音将指尖蜷缩起来,咬牙道:“长珩仙君,你不要难过,她…她会跟你回来的,我在天极镜中看到过,你与桑榆成婚。”

    长珩怔住:“什么?”

    “天极镜是司命法器。”丹音眸中木然,怎么勉强自己笑,唇角也勾不起弧度,“它预言的事,一定会成真。”

    深吸了一口气,长珩仍是有些疑惑:“但…我与神女有婚约,我如何才能娶阿榆?”

    丹音的声音很轻,像是陷进了那一日的回忆里:“是在云梦泽,我看到的是你成了凡人,与桑榆成婚的场景。”

    穿着喜服的仙君少了肃杀之气,身侧凤冠霞帔的姑娘虽看不清脸,可腕间带着的手链她见过的。

    桑榆和小兰花都有一条,最初误以为成婚的是后者。

    而今再来看,还有什么能误认的?

    长珩情之所钟,唯桑榆是也。

    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开始酸痛,长珩才突然回过神,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局促地道:“丹音,我求你,你既然能进塔,就一定能帮我出去对不对?”

    丹音看着他的神色,心下有些不安:“你要做什么?”

    眼中的火一点点复燃,长珩一字一句地道:“跳下神水厅,下凡历劫。”

    ……

    镇守密室的天兵天将私下有传言,不知里头关着的是什么万年大妖物,能使玉京的君主如此紧张。

    云中君定定站在阵法不远处,等了许久不见动静,走上前挥出一道仙力,把地上的人径直提了起来。

    桑榆还是那身浅赤色纱裙,只是如今被血水染成了殷红色,从颈部到后腰都被玄霜神鞭抽得血肉模糊。

    心口的伤乍一看愈合了,但若细看,便知晓这哪里是愈合了。

    分明是反反复复伤的同一处,血淋淋的让人心惊。

    “本君的好弟弟,还真以为你在苍盐海,义无反顾地去了忘川。”

    记不清昏死了几次,又几次被仙力强迫唤醒,桑榆早疼得麻木,鬓发全都湿透,唇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神识灵力的涣散让她五感不甚清晰,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白雾,隐约看到有人在跟前蹲下来,说了些什么。

    苍盐海,忘川,谁去了?

    见状,云中君捻了一缕灵力,缓缓注入桑榆体内,无奈地叹息:“你说,东方青苍会如何对待水云天被封印了法力的战神?”

    水云天的…封印了法力的战神。

    长珩。

    长珩去了苍盐海。

    “你这个疯子。”桑榆闭了闭眼,冷汗顺着下颌滑下来。

    与东方青苍相处的时间虽短,但她莫名笃定,东方青苍不会杀长珩。

    一个是小兰花现今还在他身边,定然不会让他动手,另一个,她总觉得东方青苍不仅是优秀的君主,更是一位尊敬对手的将士。

    他不会舍弃大局,也不会趁人之危。

    可战神效忠的神君呢?是怎么对他的?

    “到底是本君的弟弟,自是不会袖手旁观。”云中君笑了笑,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罪仙长珩已被褫夺战神之名,押入了昊天塔,以待发落。”

    “你若愿自剜一瓣真身,长珩便还是本君最疼爱的幼弟,水云天的战神。”

    “云中君……”桑榆轻轻地唤着,咬字却是切齿。

    云中君,水云天仙族的领袖神君,也是长珩要好好护着的人,护了许多许多年,比遇上她早了不知道几万年。

    五百年来,长珩讲起儿时为数不多的旧事时,总会提及云中君当年如何,云中君作为东君幼子的那些岁月,是这个神君此生最欢愉的岁月。

    也是长珩最想回到的岁月。

    仙月和平共处,硝烟无处弥漫,三界交相辉映。

    那岁月里没有桑榆。

    桑榆勉强抬起眼,努力想看清云中君的脸。

    她清楚,这是长珩拼尽仙力元神,宁可让她离开、弃了自己曾许下的誓言,都不曾起过反叛念头,要护下的人。

    痛到极点,桑榆很想问问这荒唐的天道,为何到头来,上位者德不配位,无人严惩,赤忱之心成了最是无用的东西?

    她突然撑不下去了。

    桑榆不是爱钻牛角尖,亦不是会深陷过去的人,可这是她头一回,开始害怕了。

    害怕苦苦坚持、苟延残喘活下来,到了最后,长珩还是会为了些什么,像涌泉宫那个夜晚一样,放弃她。

    即便没有放弃她,云中君取完真身后,定然不会留她于此,他会为她反出水云天吗?

    孩子气的想法瞬时浮现。

    不如自爆元神炸了这密室,让水云天的神仙皆知,她死在了云中君手里。

    “长珩……”桑榆的声音十分轻散,语气却格外缱绻。

    她想用命,来抵心上人爱她。

    偏私地只爱她一人。

    密不透风的结界忽地透了些凉气进来,吹过遍体凌伤的肌肤,痛得桑榆瞬时战栗不止,贝齿紧咬着下唇,执拗得不肯发出一丝抽气声。

    实在是昊天塔的事太急,澧沅才不得已找了过来。

    谁曾想迈了半步,便被这扑鼻而来的血气呵住了脚步。

    “君上,臣有要事速禀。”

    云中君皱了皱眉,回身去看来人,知道他必然是有要事,沉声道:“何事?走近些说。”

    得了准允,澧沅快步上前,拱手行了一礼,犹豫答道:“君上,长珩仙君他……”

    余光里的一团红影应声动了动,想起近日同三生谈及的些许传闻:君上似抓到了一只万年大妖,关在了密室炼化妖丹。

    他忍不住朝那边看了一眼。

    妖物好似没了力气,若非玄霜锁链吊着双腕,整个人几乎要趴在地上,许是听到他这边的声响,微微抬头——

    纵然小脸苍白,也遮不住般般入画的眉眼,因着沾了些血水,衬得容颜异常妖冶,一双乌眸昏润恍若含泪,盈盈亮亮地望着他。

    澧沅一惊,咬紧了牙关才没出声。

    虽不认识她,但这分明是仙族的气息。

    所以,这些天云中君秘密严加看管的“妖物”,竟然是玉京哪个宫里的仙子!

    云中君接过话茬:“长珩怎么了?”

    澧沅连忙收回了目光,道:“长…长珩仙君出了昊天塔,跳……”

    “跳下了神水厅,下凡历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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