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违地梦到了我的母亲。

    梦中,她喂我爱吃的荔枝,抚着我小时的长发道:“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姒之今后若要嫁人,定当如此风光,成亲之日,谁揭下了姒之的红盖头,谁就是你的夫君。”

    我已然快忘了她说这话的表情,却依旧记得那日的荔枝有多甜。

    青灰的瓦檐滴着水,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远方的山际翻起柔和的肚鱼白,初升的阳光像纱雾一般,洋洋洒洒地照下来,在我身上的红绸上流动。

    我被窗边的日光晃花了眼,下意识看了一下柒所在的位置,发现那里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我这才如梦初醒。

    昨夜的记忆如潮海涌来,阴诡的烛火重叠着初升的太阳,让我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倒是一双如枯井般死寂的眼睛还深刻地残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禁揺了揺头,拍了拍自己的脸。

    本只是累着了想小眯一会,没想到这一眯就睡到了天亮,我暗恼自己的松懈,赶忙低头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行头,却发现一点东西都没丢。

    我松了口气,对柒的印象也从杀人不眨眼的怪人变成了不会趁人之危的好人。

    左右找不到他后,很快,我就带着行囊独自从庙里走了出来。

    站在石阶上,我看见寺外的梅枝探进了墙沿。

    天亮雨停的神佛之地,滤去了重重的潮意,变得清亮眩目起来。

    婆娑的光影透过绿林映上黄墙,日光照耀在柒夜里所在的石像脚下,而闭着眼的神像在鸟鸣中静默,任由厚厚的青苔爬上了斑驳的眼角和掌心。

    我猜柒早在天亮前就悄声离开了。

    他的出现就像一场来自夏夜的幻觉,我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但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有时是种奇怪的缘分。

    我再次见到柒时,他出现在了难民堆里。

    这座小岛上筑起的国家就像海上的浮萍,闭塞又落后,孤立无援又不堪一击。

    在一朝亡了国后,岛上立马出现了大批的流民,仅仅一夜,各个城门和码头港口之间连通的陆路就都被人影堵得水泄不通。

    政治倒台,经济崩塌,在来自四面八方的支援没有到达前,出口和进口的物资粮食都十分紧缺,就算是想要离开小岛的交通工具也早就没有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饥饿与恐慌在这座封建闭塞的小岛上爆发,所有人好像都变成了囚牢里的困兽。

    生存变成了人类的第一需要。

    水还好,毕竟前些天下过雨,走一段路常常就能遇上一条河,但食物的匮乏很快就让人性与道德变得荡然无存。

    一开始每条路上还能看到三三两两逃亡的马车,但都在流民的围堵和疯抢中消声匿迹。

    在生存面前,没有秩序的混乱就像沸腾的水,失去了道德的人半只脚踏进罗生门里,烧杀抢掠变成了底下那把火上浇油的火,烧得民生煎熬、横尸遍野。

    那些不绝如缕的哭求和哀嚎化作了挤在热锅上的蚂蚁,密密麻麻地遍布每一个存在人迹的地方。

    我是早在被掳上山前就混迹在人堆中体验过难民的可怕之处的,所以那天从山里出来后,我就找了条小溪洗脸,然后挖起一块湿泥往脸上抹得脏兮兮的,还在路上将身上那袭惹眼又精贵的喜服毫不犹豫地换下,扒了一个死人的烂衣衫穿上。

    这关头,钱不是最重要的,与其带着那些沉重漂亮的衣着首饰上路,还不如多藏几块饼或几袋酒囊,至少,要先确保自己能活着走出这座岛。

    我是个没什么武力值的女孩子,又是一个人,走不了山路这样的荒山僻野,无奈之下也只能混在难民中跟着一起飘。

    一路上,我尽量走在后头点,努力藏好自己仅有的食物,还时刻攥着袖中防身的匕首。

    身边的人争相乞讨,不管对方有没有食物或看上去落魄与否,都会扑上去哀求嚎哭一番,恨不得自己的可怜能从对方身上换来一点吃的。

    我看过面黄肌瘦的妙龄女子抱着襁褓里的孩子一起饿死的,也看过饿得颧骨凹陷的年轻男人将老人抛尸野外的。

    在饥饿面前,他们的嗅觉就像野兽般敏锐,力求从每一个人身上捕捉那一丝可能性,我还见过有些人发了疯,得了癔症,身边人的一点动静都会被猜疑成藏有食物的掩饰,于是蛮不讲理的争抢和掠夺每天都在上映,路上到处都是饿死或被踩死打死的尸骨。

    饥饿与死亡就像一头没有形状的怪物,大口大口吞噬着人类的理智与人性,人吃人的惨状正以另一种形式上演。

    我将这些看在眼里,每天只敢在所有人都入睡了才偷偷撕一点饼出来吃,即便这样,我也时常梦见他们化作饿狼扑上来将我连同食物一起拆骨入腹。

    短短几日,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胆战心惊的兔子,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我瑟瑟发抖。

    这样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大太阳的中午。

    也不知道从哪传来的消息,说是离我们所在的位置最近的海港几天后会来一艘异国的船,还会接济一定数量的难民离开这座岛。

    有时候,黑暗中透出的一点光比黑暗本身还来得可怕。

    在得知那个消息后,原本已经饿得走不动只能就地等死的人们突然如同发疯似的,开始争先恐后往那个海港的方向涌。

    但是要想去到那里,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于是,生存的食物再次成为了人们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东西。

    那时正好有一辆马车出现,铁制的车轴在草木坡上晒得滚烫的黄土路上颠簸,发出咔哒咔哒沉重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说那是某个贪官的马车,就此,一大群人像不要命似的,扑上去螳臂挡车。

    有几个在前的被铁制的车轮重重地碾于车下,后面的人则是抡出刀想要杀了拉车的马,至于周围剩下的就扑上去哄抢劫掠。

    一时间,草木坡上是一阵人声鼎沸的群魔乱舞。

    但是,他们没有抢到什么,因为马车里很快出现了好几个手拿大刀的杀手护卫,车厢里也传出了一阵带着冷笑的命令:“给我杀光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

    言毕,他们面无表情,用手中的大刀将那些扑上去的难民一一砍倒。

    一时间,血流成河,尖叫与怒吼混在夏日的腥风中飘荡。

    今年的夏天本就炎酷。

    晴天时,太阳当空,比往年还大上一轮,火热的日光透过林立的树影炙烤大地,鸟类难听的嘶鸣响彻长空,那些细长的草叶尖也蜷缩般打着卷,显出枯败的颓势。

    炎炎夏日,长气进短气出,我听着刀刃砍在肉块上的闷响,感觉所有人的声音都被那热烈的温度烫得失了真。

    但即便如此,依旧有人争先恐后扑上去,那场防卫般的屠杀并没有因为死亡而停止。

    我在这场残酷的洪流中上摇下摆,挣脱不得,还不小心被人撞倒在地。

    那些摇曳的人影像一张透不了光的密网,层层叠叠地盖下来,但我只能拼命抱头蜷起自己的身子,不想被乱步踩死。

    恍神间,掀起的沙尘迷了我的眼,还被我咽进了嘴里,我嚼着那般干燥沉重的浊气,觉得咽进肺里的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

    柒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如同拨如见日般,阴翳的一角被打破,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踩死时,我听到了什么东西重重倒地的声音,一时间,属于所有人的怒吼、嘶喊通通戛然而止。

    世界好像被按下了暂停的按扭,所有人的动作都被定格在这一瞬间。

    在那片死寂中,我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向上看,就见阳光从上边白晃晃地洒下来,而有颗脱离了身体的头颅正随着喷洒的血液一起,像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轻轻地划过了我的眼帘。

    紧接着,咚的一声。

    那颗头颅落在了地上,滚到了我的手边。

    我呆住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仰面朝天,立着的影子像太阳下无声忏悔的蜡像,其中,那个紫衫黑衣的少年戴着兜帽,手中拿着出鞘的长刀,其逆着光的身影立在马背上,虚虚地落入了所有人的眼里。

    在他的脚下,一具杀手的无头尸体倒在了黄土地上。

    事态发生得太过突然了,那几个杀手护卫俨然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同伴会突然被砍掉脑袋。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因为只是须臾,我们甚至都没看清他拔刀的动作,只见得紫色的刀光一闪,那剩下几个杀手也全都喷血倒地。

    刹那间,血如泉涌,黄土坡上草木腥。

    嘎嘎嘎——

    又有饮血啖肉的乌鸦寻着血腥气而来,停在高高的树梢上。

    再然后,是咚咚咚——富有节律的声响,重物失去支撑砸在了地上,那几具尸体被血染红,皆倒在了血泊中。

    潺潺的血染红了滚烫的黄土地,刹那间,飞鸟惊起,树林之外的光亮渗进来,头顶上阳光灿烂,人群之间却光怪陆离,恰逢飞鸟掠过天空,有交错的落影浮光游离在了少年衣物的褶皱上。

    他似乎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们一眼。

    虽然我看不清他隐在兜帽阴翳下的脸,但我知道他就是柒。

    光影游离。

    白晃晃的日光普照大地。

    盛夏中午,死神看人,半睁半闭眼。

    没人敢动,也没人敢出一声。

    烈日当空,汗水浸过眼球,刺得人生疼,睁不开眼睛,每个人的背脊无端地窜起了一阵胆颤的冷意。

    我的瞳孔也止不住地颤动。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寂静之中掀开了马车的帘子,走进车厢里。

    里边立即传来了那个官员痛哭流涕的哀嚎:“别杀我!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

    这样的声音很快也停止了。

    世界再次恢复寂静。

    当柒走出来时,他连长刀都已经收回了鞘中,只有身上溅到的血能证明他刚才干了什么。

    日光在所有人的头顶上蹁跹。

    有一暗一明的光影掠过了少年抿唇不语的侧脸。

    他在这样的注视中一边迈步准备离开,一边又抬手扯了扯兜帽的边沿往下压,不知是为了遮阳还是遮脸。

    这时,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而强烈的呼声。

    “谢谢大侠!谢谢恩人!谢谢你杀了那个狗官!”

    除了我外,所有人都在这样喊,所有人都在发疯一般笑,仿佛柒是来普渡众生的神仙。

    他们笑着笑着,就像汹涌的海浪一般,朝柒所在的马车拥上去。

    我知道他们是要扑上去争抢和劫掠马车上的东西了,于是我在前一秒爬起来后就赶紧挤开人群跑上前去,拉过柒带血的手腕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我一边跑还一边嚷嚷道:“笨蛋!快跑啊!不跑的话!接下来死的就是你了!!”

    远方送来火热的风,将身后的喧嚣抛却。

    我的长发在迎面而来的热风中胡乱往后飘。

    我拉着柒不断地往前跑,竟全然忘了他是个多可怕的人,只生怕他成为下一个被那群已经疯了的难民袭击围困的对象。

    虽然柒很厉害,但有时候人疯起来可不管这些。

    他似乎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能够掀起腥风血雨。

    我不知道自己拉着他跑了多久,又跑了多远,反正当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依旧没放开他的手。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跑进了附近的山里。

    我低头弯身,喘着气,捂着因奔跑疼痛的腹部调整紊乱的呼吸,直到柒重重地甩开了我拉着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在我的头顶上响起:“你做乜嘢?(你干什么?)”

    相比上次的声线,这次的听上去变得冷冽而清晰,来自他的质问就像一条流动在山间的潺潺的河,一瞬间浸凉了我还火乱的心脏。

    我抬头,下意识道了声歉:“对、对不起……我只是怕你被那些难民……”

    剩下的话没有说尽,但他大抵是懂我的意思了,但他看上去没有相信也没有怀疑,好像并不在意我的话是真是假。

    少年只是安静地低垂着眼看我,像是在审视我对他有几分威胁。

    山间的阳光染着令人困乏的倦意。

    清风卷着浅薄的雾气穿山而来,那些影影绰绰的光斑遍布了我们所在的小径,游离的日光在遮天盖地的叶隙间闪闪烁烁,隐约照亮了他的半边脸。

    柒的身形比我高上一个头,近看实在有些压迫感,我在他沉寂的注视中顿了顿,才朝他轻轻扬起一个略带讨好的笑:“柒,谢谢你又救了我……”

    闻言,他隐在兜帽下的脸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似乎不懂我为什么这样说。

    我以为他是忘了我了,或是没认出我这张脏兮兮的脸来,于是赶紧将脸上的泥抹掉,露出一张素白些的面容给他看:“是我呀,柒,我是姒之,我们前些天才见过,那个山寨,那个下大雨的夜晚,还有白馒头……”

    对此,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的光,似乎想起我了。

    我很高兴他还记得我,虽然他刚杀了人,身上溅到的血都还没洗净,但我这会却莫名不怕他,还对他笑道:“你要去哪里呀?”

    他对我的套近乎不为所动,而是冷冷地问我:“离呢度最近嘅海港点行?(离这里最近的海港怎么走?)”

    我一听,顿时喜上眉梢:“你也要去那里吗?”

    可他却是剜了我一眼,隐含淡淡的威胁,无形中与我又隔开了一段距离,接着重复了一遍:“点行?(怎么走?)”

    我识相地噤了声,抬手给他指了个大致的方向。

    得到答案后,他在一片浅光疏影的绿意中转身走人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看见那些金色的阳光跳跃在他那抹暗沉的身形上,远远看去无端的单调和轻薄。

    夏日热烈的温度似乎也消融不了他那份无悲无喜的清冽,我觉得他真不好靠近。

    但在他彻底消失在小径尽头前,我还是鼓起了勇气,隔着老远的距离,对他喊道:“大、大侠,我知道一条捷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带路,不然很容易迷路的!”

    耳边传来鸟啼,风声吹动绿意。

    有光晕浮动在漂浮的尘埃中,蝉鸣在我们所在的林间此起彼伏。

    柒的身影在其中被光影割裂,若隐若现,看不清表情。

    我对他说:“你也看到了,现在走外面的官道和寻常的陆路容易遇上那些成群结队的难民,我知道的捷径能让我们快点到达那里。”

    说到这,他好像还是无动于衷,我便只能拿出自己最后的杀手锏了:“我这里也还有些食物,若是我们省着点吃,那些大饼够我们两人去到海港了,现在外面食物是千金难求,如果你愿意带上我,带我到海港,我可以为你导航,也可以用食物报答你。”

    我本意上是希望他能带我一起走山路的,毕竟走官道会遇上自相残杀的难民,但是一个人走山路又容易被野兽袭击。

    反正左右都是死,我更愿意赌上一把。

    于是,我以哀求的口吻,又对他说了那句话:“求求你,带上我,带我走吧……”

    言毕,也不等他答应或拒绝,我就小跑着追上了他。

    我像只小动物一样,试探性地跟在了他身后,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这次他没有拒绝。

    仿佛接受了我的诱惑,少年人单手拿着入鞘的长刀,在我的眼帘中,像影子湮灭于光中似的,融入了白昼的绿意中。

    盛夏的午后,他以一种寂静而虚幻的姿态,无视了我的跟随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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