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衣心想,人界十个里面八个和上界有仇,正好,她也是和上界有仇的那个。

    她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带犹豫:“现在不是了。”

    灰犽一愣,冷漠的表情缓和些许:“以后最好也别是。”

    齐峰双手抱在胸前,眼睛一转,哼道:“怪不得同伊盟一鸣惊人,原来里面私自接纳了几个叛逃的上界人。但上界人又如何,十年前叛逃的那个上界人据说还是第一剑修,可如今不还是躲躲藏藏,连人界的普通人都不如。”

    好一会儿,又听他解释:“五年前上界与人界的灵力结界崩塌,掉下来不止魔珠,还有天火,落下来砸死的就有灰犽那一家。”

    灰犽耳聪目明,对他们的小动作没有在意,甚至语气冷淡地补充道:“我父母与我在一处,漫天的天火落下来,可我没有被一起砸死,甚至觉醒了灵根,成了一名低阶剑修。”

    齐峰叹道:“福祸相依啊。”

    雨声哗哗,许久,秦衣默然许久,开口艰涩:“你想报仇吗?”

    灰犽:“来安抚的上界人说,结界崩塌是场意外,可是几千年,几百年都没有意外,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呢。”

    月坠星沉,天火不知疲倦地奔向大地,周身万物破碎的声响与混乱充斥着耳膜,那个秦衣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她面前,面上的笑容亲切又和蔼,符咒夹在她双指中间,灰烬飞散,火龙咆哮而出——

    这次却并非用来救世。

    秦衣嘴唇颤了颤,深吸一口气缓和心绪。

    “你呢?你为什么逃走了,你也不服仙尊的判决吗?”

    像是被回忆中的天火点燃,秦衣眼神灼灼:“那天我也在人界,差点被砸死了。等养好伤,总得回去问个究竟。”

    河道上游是幻境边界,三个人就向下游走去,轮流去看对岸和此岸比较,雨幕迷眼,乱木丛生,进展称不上快,轮到秦衣探出头再回来时,她郑重地看向二人。

    对岸的宁静夜幕已变成耀眼的霞光漫天,报丧鸟扯着嘶哑叫声不曾停歇,燥热的风让秦衣的双颊都染上胭脂红。

    秦衣转过头,面上严肃,眼睛里却还是一贯的散漫轻松:“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灰犽停下劈砍的动作:“好消息。”

    “对面也在变化了,我们能知道地更多。”

    “那坏消息?”

    秦衣弯了弯眼睛,声音里还有些期待:“对岸也在变化,魔物已经注意到我们了,他等不及了。”

    灰犽嗓子一紧,举起剑再次开始劈砍路上碍事的树枝:“加快速度。”

    金色的霞光宛如受到炙烤,橘子红的云霞铺满天幕,报丧鸟的叫声隐没在呜呜哭声之中,天上漂浮起星星点点的白色,纸钱再坠落到河流之上,顺流而下。

    齐峰缩回脑袋,惊叫一声:“是这座墓!”

    秦衣心头一动,想回头问一句,眼前的一幕却将她定在原地。

    火苗要将这块幕布烧成灰烬,暗红色又似乎浓稠地要滴下来,干燥酷烈的风鼓动白幡在乱木丛上冒出脑袋,唢呐声吞噬所有悲哀——

    戛然而止,对岸人的惊叫与哭泣被欢呼声掩盖。

    “巫师来了!巫师来了!他说江南已经变好了!我们也会有救了!”

    秦衣没能等到还活生生的巫师,薄薄的沙土被热风掀起,再落下时,有人从河流下游处跑来,无力的呼喊声低低模糊在对岸,秦衣没耐心去分辨,在耳朵上一笔写就符咒,耳朵瞬间长大好几倍,终于听到对岸的对话。

    “重笙,你去找巫师了吗,他是不是要戏班子迎神?唉,真是可怜,老班主病倒了,戏班的重任就都在你身上了。”

    光秃秃的枯木相互遮掩,有个面黄肌瘦的青年没稳住脚步,扑通一声趴在地上,看尘土飞扬,便觉得摔得不轻,只听见呜咽一声,朱红色一滴滴深入龟裂的泥土之中,他抱着头跪在地上哀嚎。

    “迟霄,求求你了,原谅我。”

    那个女声嚷道:“迟霄呢?她又在家里改嫁衣!那能当饭吃吗!”

    青年对周围的人话语毫无反应,他失魂落魄地爬起来,任由脸上的鲜血滴落到手上,而后他的脚步逐渐平稳,他的目光从呆滞变为一种狠戾的坚决,

    秦衣皱着眉仔细听,已经抬起手要在眼睛上画符,去看重笙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找到了!回来!”

    重笙似乎听到了,过去与此刻交汇,他看到了秦衣,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容,张开大嘴,齿缝里是还在挣扎摆动的红色肉丝。

    两岸彻底融合了。

    秦衣迅速瞥了一眼尚在平静的河水,转头问灰犽:“灰犽姐姐,是巫师的墓?”

    灰犽点头,晃了晃手上的龟甲:“墓有立碑,看上去是自然下葬。骨头已经没有了,还有几片花花绿绿的衣服碎片,旁边就是龟甲了。”

    秦衣伸手接过,径直去翻几片龟甲壳上的血痕,对岸果然是过去记忆的重现,在歪歪扭扭写着重笙名字的那块,找到了泛黑得不自然的边角。

    灰犽:“剩下的龟甲写的都是名字,迟霄的不在里面,想必是献祭时烧掉了。”

    她嗤笑一声:“这个巫师是个装神弄鬼的,一点本事都无。所谓献祭童男童女,根本不是神谕,剩下的龟甲上都是只属于小孩子的名字,他是把全村的孩子名字都收集起来,到时候抽到哪个,哪个就献祭给雨神。”

    齐峰将剑上的土抹去,方才地太坚硬,只能靠武器勉强挖:“这样的人能善终就是老天不开眼了。”

    灰犽摇摇头:“仙界的人向来是不长眼的人。”

    秦衣将剩下的龟甲放回墓中,只留下重笙的那片,如今一切都明了了。

    “重笙得知自己是祭祀品后,拿走自己的龟甲,让迟霄替代了他。可是迟霄不知怎么的,竟然逃走了。而祭祀,本身就是一场骗局,旱灾带来饥荒,村民的衣服改小一次又一次,早没了存粮。”

    秦衣又想起筵席上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色,目露嘲讽:“那巫师也并非善终。江南变好,并不是因为下了雨,是他提出了解围的办法,吃人。巫师在之前那么多村庄都吃得很饱,没想到迟霄一逃,他成了村里人的粮食。”

    灰犽脑海中也闪过灶台上的骨头,对上秦衣的目光:“你是说——”

    轰地一声,天上炸开一道惊雷,风云变色,狂风吹得周围的树木不停摇动,两岸的魔气疯狂挤压而至,此刻全部汇聚到河流处,秦衣有些难耐地皱了一下眉。

    水声哗哗,原本平静的河面上泛起涟漪,澄澈的河水刹那间搅成浑浊不堪的污水,涟漪一圈一圈蜂拥而至,波纹颤动,中心逐渐形成凹陷的小旋涡,魔气从其中喷涌而出,一时散作百只鬼爪向三人袭去。

    他们触及这魔物最不愿回忆的深处了。秦衣并起食指与中指,两指朝天,口中念念有词,“哗啦”一声,一串串火符从她袖中飞出,狠狠撞向四面八方的鬼爪,大火过后,一切烟消云散。

    她从旁边折断几截树枝,眼睛一转,又扔了,扭头看向不远处树上的齐峰,在呼啸的风中大声喊道:“进来时的那支毛笔呢?”

    “带了!”齐峰将那只笔尖一点黑的法器抛给秦衣。

    秦衣眸光专注,手腕微动,一气呵成,齐峰买来的低级法器浑身散发着富贵的金色亮光,金色的符文再次冲入灰犽与齐峰身体里消失不见。

    压在心上的重压终于缓和,灰犽与齐峰二人立刻处理完魔爪,落到了秦衣身前。

    秦衣还在摆弄那只法器,太久没有借助于法器,一下子让它吃得太饱,差点暴体而亡,她缓缓将法器里的灵力收回,看着那只低阶笔完好无损的样子松了口气。

    旋涡里的鬼爪还在不断涌出,却带了几分忌惮,其中几个还有些跃跃欲试。

    秦衣转了一圈手中的笔,蹲到了河边。方才魔物故意吓唬她,她可得好好出口恶气。

    浑浊的河水里,秦衣的倒影随着水波扭曲拉扯,再好看的容颜此时也变形成无法言喻的丑陋可怖。

    秦衣欣赏了一下,只觉得好玩,而后缓缓开口道:“新郎官,后来你吃饱了么?在祭祀仪式举行的前一天晚上,你会想什么?是我在河边捡到你,救了你的命,所以迟霄,你把命还给我,这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旋涡上的鬼爪颤抖着退回到旋涡周围,像是在恭迎幻境的主人出现,浑水翻动得几乎要在这条小河上搅起浪来。

    秦衣站起身,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将雨神最不愿意听到的真相血淋淋地公之于众:“整个祭祀就是个骗局。可谁都没有想到,迟霄受到庇佑,她在小河上漂流而下,你们找不到她的尸体,只能把作为外来人的巫师吃掉了。”

    重笙浮出水面,站立在鬼爪之上,红色婚服湿淋淋地紧贴全身,昭示它全身都难以洗清的罪孽,墓里发现的那块龟甲覆盖在它的脸上,只露出一对阴气森森的眼睛。

    秦衣从袖子里抽出剩下的所有火符,一把甩出,火焰落在秦衣身前,形成一道一人高的屏障,将那些突袭而来的鬼爪焚烧殆尽。

    将最终的自我隐藏在两岸交接之处,这条河,一半悔恨,一半怀念;是开始,也是结束。

    悔恨、悲伤、痛苦,过去的这些都已成为魔气的养料,孕育成眼前毫无人性的怪物。

    它傲慢地睥睨这激怒它的一行人,缓缓抬起手:“你们有见过她吗,我的新娘?”

    无数水幕从河水中升起,将雨神包裹在最里,下坠的雨滴冷芒毕现,即将刺入前却全部被阻隔在金色光芒之外。

    灰犽与齐峰大呵一声,一前一后,持剑向前冲去,“雨神”脚下的河流成为水盾的补给口,一层一层,轻易将二人的攻势吸收化用,面前的水盾仿佛永远都破不到尽头。灰犽朝齐峰所指的后背摇了摇头。

    “魔气中心在右下角!”秦衣冷笑道,“我在后,二位在前!”

    金光再次催动那只笔,这次笔随心动,黑色的爆破符文飞至雨神身后,交汇瞬间白烟四起,融化的水幕跌落至河面,秦衣紧紧盯着那支笔,金光迸射,笔尖抖动愈来愈快,符文与水幕不断碰撞,率先撞上雨神的后背,留下一个大洞,魔气四溢。

    齐峰将一半灵力注入佩剑,而后催动它一齐攻“雨神”,自己以掌破盾,灰犽不甘落后,佩剑刺出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齐峰一掌后一剑再破两盾。

    两柄利剑,一前一后,在雨神身体中相逢。

    几乎同时,秦衣眼前的那只低阶法器最终承受不住,断裂开来。

    秦衣表情一僵,若无其事地断成两半的法器踢到一旁。

    魔气驱动重笙残破的身体不断尝试起身,外泄的魔气不甘心就此止步,乌云遮蔽天幕,像是要重启幻境。

    “秦姑娘!是整的好净化还是分成几段也可以!”

    秦衣:“?”

    灰犽:“雨神求自保,快把重笙的身体分成好几段了,不过没逃走。”

    绣着花的油纸伞在灵力催动下悬浮在“雨神”身上,金色光芒将断成几段的身体全部笼罩在内,“雨神”脸上的龟甲面具在挣扎中歪斜,露出那张魔气躁动的脸皮。

    “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净化方式,以前那些术士都是要将符咒写在魔物身上,再将魔物关个几天。”

    齐峰正盯着伞上的符咒死记硬背:“这谁都能学的吧。”

    秦衣大方一笑:“自然。说不定搭配剑术效果更好了。”

    灰犽拍了拍齐峰的肩膀:“该走了。按照约定,秦姑娘最后的净化过程我们不会看。”

    金色光点散落至“雨神”身上,头顶的乌云被吹向远方,残存的魔气不成气候,会被沿途修士捕捉,脚下刺痛的土地趋于平坦,河流对面干枯的树木上长出枝叶,郁郁葱葱,幻境的一切都在消散。

    秦衣甚至闻到了泥土湿润的芬芳。

    灰犽与齐峰两个人逐渐走远,似乎还在讨论迟霄是怎么逃出去的:“应该是河水水位下降,漂出去被救了。”

    “真好啊,还活着。”

    秦衣看着那双依旧死死盯着她的恶毒眼睛,一字一字重复道:“真好啊,还活着。”

    随即咬破指尖,将写在油纸伞上的符咒补完,待最后一字落下,刹那间金光大盛,整个魔物都包裹在内。

    那双恶毒的眼睛茫然地闭上了,像是沉浸在回忆之中。金色的光芒缓缓平歇,魔物已一分为二,一半是不安躁动的魔气,一半是木讷的重笙灵魄。

    秦衣捏了个净身咒,抹去身上的粘腻,随意从那团魔气里撕扯一半,就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她咧咧嘴,吃得多了,就觉得魔气和人界的臭豆腐没什么区别了,又伸手点点重笙:“你既害了人,死了也难逃责任。等下了地狱,进去好好改造,下辈子就先别做人了。”

    盛桃子抱着雨伞来接同伊盟的宝贝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秦衣一边吃着魔气,不时有几缕有意识的想逃走,又被秦衣扯了回来,就这样不得闲,还要顺便指点几下那没有灵识的灵魄。

    等盛桃子到了跟前,秦衣已经进食完毕,她眼前一亮:“盟主怎么来了?帕子呢,可借我一用?”

    她不客气地拍上秦衣的头:“快些回去。你放出的那把剑的消息,有人已经找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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