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清八年十二月。

    婉拒订亲七日后。

    傍晚时分,暮色西沉。

    昔日钟鸣鼎食的谢家此刻门庭冷落,尽管它依旧是碧瓦朱甍、画栋雕梁,却呈现出一派灰败之相。

    正厅中众人望着一桌粗茶淡饭,食不下咽,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不忿。

    谢凝搀扶尚未恢复的云氏落座,云氏如今腿脚受限,走不利落,坐不爽快,靠着谢凝勉强能吃进些许饭菜。

    “怎地不吃?是这饭菜不合胃口?”谢凝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语气微沉。

    话音未落,大门便传来一阵牙酸的声响,众人都能看到有刀正在划开门栓,他们惊叫起来,作鸟兽四散。

    谢凝霍地起身,面沉如水,紧张的气氛顿时充斥着这间屋子,指甲死死嵌进肉里,她望着一桌老小,语速急促:“快。进屋避难。”

    一时间空气凝滞。

    漫天飞舞的大雪从天而落,刀剑刺耳声音不绝于耳,北风呜咽,带着尖锐的哨音,掠过空旷的湖面,把屋内烛火吹的明明灭灭。

    “砰——”

    沉重门闩滚在地上,溅起无数雪花。

    门被砸的乒乓作响,终于在众人惊恐的双眼中缓缓倒塌变为碎片四溅,沉闷伴着擂鼓轰鸣般紧张的心跳令他们屏住呼吸,提不上气。

    尘与雪夹杂的烟尘缓缓散去。

    众人定睛一看。

    夜长天寒,本是昏黄的天际被漆黑的夜幕笼罩,浓如墨色的薄雾里,几十个贼匪各自举着火把,手提武器,作“人”字状冷冷列于庄子之外。

    “人”字顶端为中心的,是一个骑着膘肥体壮黄马的壮汉,披着一件锈迹斑驳的铁甲衣,似乎是瞎了左眼,绑着块白色布罩,黑黝黝的眼眶透过布料瘆人得紧。

    肌肉遒劲的壮汉擎着一把马槊模样的铁质兵器,在灯火通明的映照下,闪着凛凛寒意。

    谢凝瞧那制式似乎不像平凡人家所用,心下微惊,却并未表露出来。

    “定安谢家,今日便无。”壮汉声音嘶哑无比,如破烂风鼓扑簌扑簌漏气。

    谢凝极力控制内心不安,虚虚环顾屋内众人,额前隐隐渗出汗渍,冷静开口:“各位有何贵干?凡我谢家有的,诸位尽管拿去罢。”

    门外,骑在黄骠马上的壮汉微微怔然后,发出极度快活的桀桀笑声。

    那群跟在他身旁排开的歹贼也闹哄哄地举起火把,不断击打武器,嘴巴发出聒噪的响哨。

    他们狞笑着下马,再围着几排,嘴里发出叫嚣挑衅的呐喊。

    贼首夹紧马腹的右腿蓦然一抬,握着马槊朝近处的一株树木挥砍,树干不过须臾便轰隆倒塌,几十个贼人爆发出愈发放肆的喝彩声。

    “嗒嗒嗒。”

    贼首扛着铁马槊自马匹一跃而下,声音如同罗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惜我们今日既不要财也不要食。”

    起哄的贼人讪笑:“小娘子,你若是从了我们大哥,兴许还能留个活口。”

    顿时,众贼人色眯眯的目光在谢凝及谢家人身上打量,仿佛从厚重的衣物里得以窥见裸露的肌肤:“其余娘子给我们兄弟几人做个添头也未尝不可。”

    昔日富贵泼天的谢家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谢家父兄还在时且对她们好言好语,如今贼人当道,她们羞愤欲死。

    云氏死死捂住谢凝幼弟的嘴,环视谢家人,小幅度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雪还在下,下的愈发焦躁起来。

    暗沉沉的夜里,几十个贼寇踏步往前,粗壮的人影裹着层层厚重的旧甲衣,谢凝能听清他们脚步碾过树枝的脆响,森凉的寒意窜上她的肩膀。

    她猛地朝众人扑去,高声发出怒吼:“快走!!”

    云氏饱含热泪的目光焦急地望着谢凝,正准备豁出去与她站在一起时,被谢家人拖着往里拽。

    谢凝最后瞟一眼谢家人,决绝地抄起一旁部将准备的长剑,横在身前,与部将十余人站成一团。

    “哪里跑。”那贼首爆喝,领着身后几十人大马金刀地袭来。

    部将拖着长刀,踏着厚重的积雪,划出道长长的痕迹,大喝一声:“冲!”

    其余十余兵卒或提刀或持剑,随着部将一声令下大步往前,以悍然无畏的血肉之躯迎接敌人。

    雪逐渐被冰雹取代,砸的人生疼。

    周遭北风泛起细密的冷意。

    部将的长刀已经撞上贼首的马槊,兵戈锵锵相撞,不时有迸溅的火星,在谢凝不远处若隐若现。

    谢凝幼时曾于顾老处习得一些腿脚功夫,如今多年过去,难免生疏。

    她瞪着来势汹汹的贼人,将长剑横在身前,谢凝未曾学过剑法,凭本能不断舞动,幸亏这些贼人学艺不精恰好又是泛泛之辈。

    艰难地吞咽唾液,谢凝胆怯地跟在部将身后,挥舞着长剑不时往前刺砍,居然偶尔能配合兵卒。

    “喀嚓——”

    谢凝瞳孔紧缩,将长剑刺入倒地的贼人,忍住喉咙喷涌而出的反胃感,横着长剑,与兵卒背靠背。

    屋内谢家女眷、幼童的哭声越来越大,就连初生牛犊不怕虎、曾经不可一世的胞弟谢柯也变得哭叫连连。

    “小姐,你走罢。”兵卒低垂着一只手臂,口中猩红血液自嘴边汩汩流出,颤抖着身躯开口。

    他手中长剑已然断裂,不规则的豁口显然无法支撑他继续杀敌。

    谢凝用肩膀吃力地撑起兵卒,慢腾腾地往角落里靠。

    前方,部将怒吼着冲向贼首,一声一声兵戈相接的铿锵炸在夜空,两人胜负未分,情形焦灼。

    富丽堂皇的厅内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尽管兵卒们勇猛非常,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在人数几倍的压制之下捉襟见肘,血液四溅,四周都是断肢残臂。

    这残酷如同炼狱一般的场景令谢凝惊惧不敢看。

    寒芒闪过,一个贼寇狰狞的面容在谢凝面前放大几十倍。

    肩上的兵卒一边咳血一边推开谢凝,被那六角铁马槊洞穿,在谢凝的面前被贼人取去性命,心口黑漆漆的大洞喷着血花,兵卒软绵绵的身体倚着谢凝缓缓倒地。

    瞪大的双眼死不瞑目,谢凝被这巨大的冲击吓得说不出话,身体重如千斤,她不敢把兵卒推开,只能颤抖着身躯低声啜泣。

    她不明白,短短几日,怎么就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咚——”

    部将的头被贼首砍落,咕噜噜滚到谢凝的视线里,黝黑的眼珠从眼眶里掉出,滴溜溜贴到她的鞋旁。

    贼首滴血马槊泛着猩红的光,在大厅地面上蜿蜒,一路行至谢凝身前。

    谢凝满是骇然,却是手软脚软,好几次拿起剑却又落下。

    贼首完好的右眼浑浊不堪,他嘶嘶叫喊,将那裹着血的铁马槊自上而下挥砍。

    破空声伴随着沉重的铁器在谢凝眼里无限放大。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躲闪,心脏好像要被打破一样疯狂乱跳。

    “谢凝!!躲开!!”

    “小姐!!”

    怎么恍惚间还听浣碧……

    千钧一发之际。

    台阶下积雪像是堆簇着的洁白梨花,有人迎着遍地哀嚎踏月而来,银鞍与白马交相辉映,飒沓如流星。

    眸若寒潭的男子悍然将剑用力扔出,破空声伴着高速音爆,锃亮长剑一举击中那贼首的胸膛,壮汉发出短促的惊叫,汩汩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穿胸而过的剑尖流淌。

    “滴答滴答。”

    血珠喷溅到谢凝苍白不堪的脸庞,沿着汗与血濡湿长发蜿蜒流进惊恐的眼瞳,贼首僵直的身体擦过谢凝的耳边轰然掉落。

    她转过身子,狼狈抹了好几下脸,再睁开眼睛之时,面前已是血淋淋的一片。

    血色的院墙,血色的台阶,血色的人影,以及血色的天空。

    谢凝顺着剑尖所指极目远眺,夜色朦胧,数十轻骑白甲耀眼生辉,白雪簌簌,杀声四起,一顶顶覆面头盔之下尽数是冷冽的双眸含胆颤寒意。

    “锵锵锵。”

    刀剑出鞘的声音在空荡的院子外响彻。

    “轰隆隆。”

    如惊雷一般的声响滚滚轰鸣,在这空旷的郊外乍然而起。

    “随我冲。”那领头的高大男子沉声开口,勒紧缰绳,白马即高高抬蹄,奋力嘶鸣。

    严阵以待的将士们早已迫不及待,马儿如离弦之箭拔足狂奔。

    大厅内的哭声、尖叫声、哀鸣声皆被铁甲厮磨的铮铮之音掩盖,一时间只余下愤然杀敌的怒吼声。

    马蹄震起的漫天白雪笼罩四周。

    打头阵的男子身负白甲,红缨枪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小小的院内,双方短兵相接。

    “嘭。”

    红缨枪横扫一圈,虎虎生风,划出一轮满月,男子一击得手便瞬间转身或挑或刺,贼寇们躲避不及,瞬间翻倒在地。

    男子凶悍锋利的枪法不过几息之间便重伤敌数十人,击溃贼寇的心理防线,令得他们节节败退。

    本就杂鱼无首,士气大减的贼寇人心惶惶,冷不丁竟开始退却脚步,如潮水一般趁着浓重的夜色,没入雪幕里。

    “追。”那男子冷冷下令。

    “是。”将士们雄厚的声音回答道,马蹄声渐渐远去,同样消失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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