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是临近丰收的好日子,人人都是满腔的喜悦与激动,田地里挺拔垂头的作物却在一夜之间,弯下了腰。

    昨日。

    宋家宝珠领着她三兄宋青安去给王大夫送一斤猪肉。

    猪肉是阿耶卯时上草市割回来的,共两斤。

    前些日子,阿耶趁农闲上山捕猎,真给阿耶逮到两只肥兔。

    一只当天带回来就拔毛去皮进锅里煮了去,阿娘择两根小院菜圃里的大葱,锵锵锵切成小块,菜刀就板面一滑,随兔肉一块下锅。

    往锅中倒入清洗干净的精米,撒下料酒、盐巴,把圆木板子往上一盖,待圆木板晃动,气钻空隙争先恐后地窜出。

    阿娘利落地取走盖子,铛,阿娘放下盖子。

    新鲜的兔肉羹出锅喽。

    阿娘搓搓烫红的手,也不磨蹭,拿大勺舀锅里,盛满七碗还有多半大碗。

    她吆喝闲在家的三郎,把半大碗的兔肉羹倒进新掏出来的中碗,递给他,没沾油的手背推三郎的侧肩:“这碗给二叔送去,你耶说二叔跟他下山不小心把脚崴了,叫你二叔定要喝完补身子。”

    十岁大的宋青安听完话,端起碗就往二叔家走去,脚上步伐匆匆却不见乱,整一身活泼。

    交代完任务的阿娘用水搓干净手,擦擦粗布,把灶台上七碗中的一碗放到竹篮里,拿块专门遮物的棉布往篮上盖。

    她拎起竹篮,关好房门,合上围住院子的篱笆门,扭身走村中王大夫的住处去。

    给她乖宝的师父送兔肉羹。王大夫肯教乖宝学医,宋家就感恩戴德了,甚至王大夫还不愿意收束脩。

    这天大的好事落在宋家上,他们不爱占便宜,更不想因为贪图小恩小利,让家里宝贝的小娘子失去好师父。

    不愿收束脩?没事。宋家时不时就往王大夫那送菜送肉,打理家务。

    逢年过节也往王大夫家,把人请一遭来吃饭。

    王大夫在桃花村与邻村是出了名的仁善,就是一个人住着。收宋宝珠为徒后,宋家上上下下常往他家去。

    单说王大夫收徒的事,是村里人不过时的八卦,宋家这几年做的事村里人看在眼里,旁的不说,羡慕是实打实的。

    阿耶捕到的另一只肥兔,第二天就拎到草市卖,兔肉有七斤,一斤卖八文钱,得了五十六文钱。

    他便与妻子通气,拿二十四文去草市割两斤肉,赶中秋节前给王大夫送一斤肉当节礼。

    宋宝珠与宋青安将猪肉带给王大夫,同王大夫话聊几句,请他明日中秋节往宋家去吃晚食,便辞别回家。

    快走到宋家的篱笆墙,突然一阵阵“嗡嗡嗡”的声音传来。

    宋宝珠、宋青安闻声转头看。

    原本日斜西下的天空骤然多出一块黑布遮来。

    不,不是。

    是蝗神!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扯嗓子大喊:“蝗神来了!”随后不断有人接着喊。

    “蝗神来了!”

    “快回家去!”

    听见声的宋宝珠两人快速蹬脚,跑回家去。

    刚匆忙关上篱笆门,就遇上房里出来的阿耶阿娘。

    显然他们也听到了。

    阿耶阿娘两人顾不得他们的孩子,只是赶他们回正屋,然后阿耶跑去关所有屋子的窗,赶鸡到柴间里,手心冒汗地关上门,再去小菜圃尽力多摘菜。

    阿娘跑去庖屋收拾粮食和菜,全都严密地藏起来,藏在有厚木盖子的大缸里,藏在无孔且上锁的木柜里。

    与此同时,躲在大屋的宋宝珠、宋青安两人没有闲着。宋宝珠把大屋的木门开些缝隙好让阿耶阿娘进来,侧头看比她高小半个头的宋青安说:“你且在这等我!”

    急忙的来不及解释,宋宝珠扭身卖力地朝右跑。

    宋家的屋子在桃花村算得上中等,外有篱笆墙围小院,除院子还有四间石头垒地,河泥作墙的房屋。

    最大的便是篱笆门进来正对的正屋,也是宋宝珠、宋青安两人在的地方。正屋又用河泥砌成墙,当做隔断,把正屋分成三部分,正中间的是用来会客、吃食的大堂,左侧房间是阿耶阿娘的,右侧房间是宋宝珠的。

    正屋外,小院进来靠左侧的房屋是宋家第二大的屋子。

    里边的隔断较正屋的要随意些,两张六尺高的荆条编制成的篱笆把屋内分成三个空间。

    从靠门处开始,分别是宋家大郎宋青阳、宋家二郎宋青良、宋家三郎宋青安的房间。

    宋家三兄弟的屋子出来,对面就是剩下的两间小小的房屋,近正屋的是庖屋,另一个是柴间。

    当然,离所有屋子最远的,在小院最东角的还有同样用篱笆围四周的溷藩,出恭之用。

    宋宝珠往右跑去的是她的屋。她噌噌两下打开她的小木箱,木箱里边涂上漆,她的手往里抄起布料便往大堂冲。

    这紧实的牙黄色棉布是去岁阿娘买给她的料子剩下的,宋宝珠执意不用棉布做成裳,而是做一件右衽交领式的窄袖襦衫。

    五息的时间,宋宝珠就出现在宋青安面前,将手上的料子唰地铺在桌上,给他看。

    宋青安起先还不解地站在旁边,但见小妹找来剪刀,右手操剪刀开口对着料子,左手扶料子边比划,他哪还不懂。

    “阿妹,这可是阿娘……”

    宋宝珠没持剪刀的手松开料子,斜眼看宋青安,故作样子说他:“三兄!这什么时候了,我都没心疼。快来帮我拿另一端。”

    被阿妹数落的宋青安哎一声,宋宝珠说完话,他便去另一头扶料子,心底还在替阿妹心疼。

    咔擦咔擦。

    一尺的棉布变成四条大小差不多的布条。

    宋青安手细细摸面料,嘴张开,气没叹出来就给宋宝珠敲了手。

    宋青安对被打的手背吹气,把宋宝珠给笑到。

    冤枉啊,她可没用力。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别心疼啦。”宋宝珠冲宋青安展颜,“再说了,三兄你们之后就不疼我了吗,不给我买新料子了吗。”

    宋青安连连摆头,早就知道答案的宋宝珠得意一笑:“那不就得了,快来帮忙。”

    宋宝珠“快来帮忙”的话音刚落,正屋的门被合上,阿耶抱着满怀的韭菜和白菜,阿娘负责关门走在阿耶身后。

    阿娘快步上前接过阿耶怀里最上面的白菜,应宋宝珠的话:“什么忙哩,乖宝,阿娘来帮你。”

    平静轻松的语气下有阿娘对未来的担忧,但她不表露出来。

    这时,宋宝珠与宋青安两人已经人手两条布料,把桌子清出来,用来放菜。

    两手一空的阿耶阿娘有了空闲,两人看着孩子们手上的布条。

    熟悉的颜色。

    阿耶眉头下压,手缓缓要伸出去,嘴上念道:“这是……”

    阿娘的动作比阿耶利索,上手摩挲牙黄的棉布,心疼地瞅眼宋宝珠,声音很惋惜:“乖宝你怎地给剪了呢,多可惜,这么好的料子,用麻布不行吗?”

    知女莫若母。

    阿娘看一眼,就明了宋宝珠要做什么。这四条棉布还要对折,左右两边空隙缝上黑线,把粮食从空的上口倒进去,再用黑线缝上。

    这哪是四条小布条,明明是四个小粮袋。

    要用时,取一头的黑线出来,不需太多,有能将粮食倒出来的空间就足以。

    宋宝珠解释道:“料子好、紧实,我才剪的,比麻布好用。”

    理是这个理,但是……阿娘无声的张张嘴,疼爱的看着她的小女儿。

    阿娘最后叹气,把两人手上的拿过来,对宋宝珠说:“阿娘来,你回房歇息。”

    说完话,阿娘又对宋青安说:“今个晚上委屈你在这睡,阿娘去把床给你铺起来。”

    宋青安大着声音有活力的回答:“不委屈不委屈,阿娘你把被子给我,我能铺!”

    阿娘听后点头,她同意。

    阿娘从左边屋出来,抱一床的老被子铺平放在地上,又抱一床九成新的被子叠在上面,其余的都交给宋青安来做。

    她进屋忙活粮袋的事。

    阿耶检查一遍门窗有没有关紧后,主动伸出手帮忙宋青安铺好床,拍拍宋青安的肩膀,语气沉重:“三郎啊……”

    阿耶吐不出话来,一句“好好休息”说完就回左边屋,找他娘子去。

    宋青安一人自顾自躺上床,人变得沉郁下来,十岁大的少年郎开始发愁。

    这夜,注定难眠。

    屋外也有嗡嗡嗡的声音,但很小,因为没有吃的,一个个的离开,声音随时间渐渐消失。

    嗡嗡声最响,最集中的还是靠近田地的那一块。

    蝗神来时,田地里人多着,都在看他们的地,期待收获的那天。

    离家近的、脚程快的往家跑,多亏他们边跑边喊,村里有人在家的都有时间藏好粮食。

    更有一人留在地里。他拿自己的身体护住身下的一点麦子,嘴上不停的“蝗神勿怪”“蝗神勿怪”。就算被叮咬,他仍是不松手。

    还有些来不及跑的人,将体表藏在衣裳下,双膝跪地,两手叠放压在黄土地上,拼命的磕头,求蝗神老爷饶恕他们。

    泪是止不住的。

    心疼他们的粮食,绝望他们的之后。

    月上,月下。

    到太阳出来,大部分蝗神飞走,只剩小部分的还在吃残骸。

    拿身体护麦子的人倒在田地里,身下有五六只被压的蝗神。

    磕头的人们有的蜷缩在地上,有的跪倒在地上。

    地里,一片荒凉。

    地里金黄的颜色本该高兴,但今日一看,却满目是泪。

    黄的惊心。

    躲在家中辗转难眠一夜的桃花村村民们,见天亮后,小心谨慎地开门、关门,出家门就往地里跑。

    见到的就是这般。

    “老天爷啊……”有人狠狠拍大腿,哭嚎着。

    无法接受的人抓头崩溃大哭的多了去。

    还有上前在留在外面一夜的人里,寻找自己家人的村民,一一辨认,终于找到后却发现人身体冰凉,呼吸全无。

    情绪悲痛地抱着他们的身体痛哭。

    “阿耶!”

    以身护麦的人的家人发现了他,跪在田地边上悲嚎。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黄土。

    宋宝珠站在阿耶、阿娘、三兄旁边,怔怔地看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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