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此时已是未时末刻。

    几人一路无话,快到内城之际东方璃珂才开口问道:“几位师兄们是打算各自回家嘛?”

    赫连骞停下脚步,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这次笺试没有通过,现在回去怕是回家要被祖父祖母念叨,我还是权且先去文舒院避上一避吧。”

    欧阳杰瞬间也停下了脚步:“我也……”

    “你也?”东方璃珂愣了一下,赫连骞那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欧阳杰的情况就有点不太明白了。

    “末笺胡乱答了一答,想必过去不啊。”欧阳杰苦笑了一下,本来他倒是可以再答的,但东方皓的事情却来得有点突然,也就直接把这事给忘了。

    “啧啧。我说大师兄啊。”东方璃珂转头看了看杨易,“不会就你一个答完了吧?”

    杨易微笑不语。

    东方璃珂拱手一揖:“不愧是大师兄!这威力了得啊!难得来参加一次笺试竟然是唯一的合格者!容我膜拜膜拜!!”

    “膜拜膜拜。”欧阳杰立刻有样学样,虽然是调侃,但自己的直觉却告诉欧阳杰:有戏。

    一旁的赫连骞也笑着执扇向杨易鞠躬。

    杨易并不推脱闪避,依旧轻笑着看着东方璃珂。

    果不其然,东方璃珂立刻又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了恭贺师兄,不如今夜在竹舍设宴款待一下我啊?”

    “还有我!”欧阳杰几乎是以条件反射一样的速度补了一句。随后感叹了一句:“你这鬼丫头套路完后倒是简洁大方直奔主题,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啊。”

    “对呀!”东方璃珂毫十分干脆地答了一句。

    欧阳杰瞬间愣在原地,咦?自己刚才某个形容词似乎不太对?

    赫连骞“噗”地一下没忍住笑了出声。

    杨易轻笑相邀:“那今日酉时过半就在竹舍小院中小聚一番,依师妹看可行?”

    “没问题。”

    “两位师弟同来?”

    “当然。”虽然欧阳杰刚才跳了一个自己挖的坑,但反正坑浅没什么影响,所以反应依旧快速。

    赫连骞却笑着举手作揖推辞道:“我就不去了。今夜原本与家母说好回家吃饭论花的。”

    另外三人都表示理解立刻点了点头,随后欧阳杰笑道:“说起来,现在也是秋菊盛开的时候了呢。不晓得林伯母今年有没有培育出一直心心念念的墨菊?”

    “还没有。”赫连骞有些遗憾,“今年过秋雨水甚多,天公不作美,就连原本想在重阳前移到文舒院里的几盆柳蟹爪都无精打采的。看来只能等候来年了。”

    赫连骞的母亲林秀茵,先天口吃,性格封闭内向却是洛安城中家喻户晓的顶尖种花高手。做为一个不修行方术却在洛安城中知名度颇高的奇女子,林秀茵以一届布衣平民与赫连恭相识相知相恋的的故事更是为洛安城人人称道。

    据说当年,年轻的赫连恭无意中路过她家门前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这家人院中的花草及其繁茂惹人喜爱。他原本也是爱花之人,便稍稍驻足观看,待他仔细看去时竟还发现这其中有好几种极难培育的花草,甚至还有一株放眼现界都极其罕见的云洛兰,赫连恭当下便对这位种花之人心生敬佩,便上前敲门欲拜访这位不世出的高人。

    当然啦,这一敲门发现对方是女子必然先是有些惊讶的,但其实当时林秀茵的反应却更大,见来人是一名素不相识的陌生男子,直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虽然对于对方的这种反应赫连恭当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不仅是一位光看气质就特别正派的谦谦君子,更重要的是他是个真正的爱花惜花之人。为了拜见这位高人,赫连恭每天得了空闲就去到那个院前风雨无阻,最后坚持了整整半年多,才终于慢慢知道林秀茵的情况。

    在东方璃珂看来,赫连骞性格中那种罕见的契而不舍的执着很明显是有赫连恭的遗传。不过据赫连骞自己说的话,他的母亲也是一位外柔内刚,性格坚韧之人。

    想想也是,一个人若没有水滴石穿的恒心,别说种花,就算做任何事情那也都是只能知皮毛而不可精进的。

    “帮我向秀姨问好。”东方璃珂笑着说道,“上次秀姨送给我娘的那盆绿翠菊可真是漂亮得很,只是我娘担心自己没有秀姨的妙手,怕折了那绿翠菊,最终还是让我爹用回转诀给定在揽芳园里了。”

    赫连骞的脸上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那倒也不失为一个赏花的好法子。不过家母却一直都认为‘这花花草草原本就是有生有死之物,与其用术法强留它某一时刻的姿态,倒不如顺其自然,静看开败。’”

    “秀姨说得很有道啊。”欧阳杰在一旁附和道,“我爹也常说虽然用诀术也能烧制茶具,在不少人看来都更省事省力,但最有趣的却还是自己动手,看着泥坯变成茶具的过程也是别有一般趣味的。”

    赫连骞又笑了起来,随后执扇作揖向三人告别后便离开了。剩下三人也约好稍晚些见,也都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九月的天黑得比较早,一抹新月悄悄爬上了树梢,东方璃珂踏入了杨易的小竹苑,杨易也早早准备好了酒和瓜果坐在院子里安静地等候着。

    “咦?”东方璃珂四下打量了一圈,随后问道:“我们的欧阳公子居然还没来?我还以为我才是比较晚的那个呢。”

    杨易笑了笑,看向院门的方向:“或许是临时有什么事吧。”

    “他……”东方璃珂刚开口才起了个头便立刻转身。

    “就是一个这么守时的人。”一只白纸折成的纸鹞突然拍打着翅膀出现在东方璃珂的身后,“就知道你会要说我坏话,害得我打了个喷嚏差点就把字给抄错了。”欧阳杰的声音从白纸鹞身上飘了出来,那只纸鹞似乎还在模仿他瞪着东方璃珂的模样,不过看起来有点搞笑。

    “你这叫栽赃陷害!有没有证据啊你?没有证据我可是会告你诽谤的!”东方璃珂冷笑了一声,随手就要捏个留影诀来“保留证据”。

    “这叫做玩笑,玩笑好吗?!”欧阳杰没好气地回答道,“大师兄你也不管管她啊。”

    东方璃珂冷笑着打断道:“别胡乱拉人下水!有话快说可以吗?”

    欧阳杰哀叹了一声,那纸鹤就像泄了气一样在半空中瘪了一下:“我奶奶看到我的卷子了。所以今天,不,应该是这个曜时我怕是都别想出门了。”

    “哦。”东方璃珂看着杨易将酒倒进两只黑红酒盏里,配合着感叹了一句:“真惨。”

    “我看你挺开心的啊。”欧阳杰瞬间感觉自己内心受伤,“要不是你家那位亲大哥我才……奶奶……”

    白色纸鹞在东方璃珂同情中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从半空中掉落在了地上,抽搐了两下消失了。

    “欧阳家的那位老主母还是这么雷厉风行啊。”东方璃珂看着纸鹞消失的地方随意感叹了一句。

    “或许是担心三师弟了吧。”杨易微微笑着回答道。

    “也是。”东方璃珂点了点头,“要是再知道今天笺试上发生的事情,陈奶奶怕是要让杰哥哥立个血誓,譬如说以后见到那位‘混世大魔王’要绕着走这一类的,才会罢休吧?”

    杨易轻轻笑了笑。

    “不管他。”东方璃珂开心地说道:“我们来庆祝一下大师兄的笺试过关好啦!”

    ——

    欧阳杰觉得自己又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咬笔杆子的习惯了。他现在正面对着一堆都快堆成小山的和驱御之术有关的书籍,上头那位奶奶大人说了:不抄完不准出门。

    可问题完全不是自己不看书啊。

    “《御法口诀》……”欧阳杰苦笑着伸手拿了一本离自己最近的书,这其实是欧阳杰三岁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了。这倒也不是说欧阳杰是个速记小天才,毕竟方术在现界发展了这么久,总会衍生出一些独特的办法。

    譬如说一些诀术,譬如说一些个别的丹药。洛安城的孩子一旦选择在方术上进行精修便会获得各种各样的外力帮助,甚至很多书理诀法都根本就不用花时间去记忆背诵,只要合理运用方术和丹药的辅助简直让人想忘记都难。

    重要的是理解。

    洛安城的基础教育相当良好,人人都能出口成章说上个一二三,可是真正能理解并运用这些知识的人,从古至今就一直都只有少数人罢了。

    说到底,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想动脑筋,更别说花力气去深造了。人生一世,与其过得那么幸苦,倒不如找到一个自己觉得还行还可以的位置得过且过来的舒服。万一运气好遇上太平盛世,闲的没事还能指点江山笑看风云,当一个“怀才不遇而后看透红尘的大隐之士”呢。

    只可惜,欧阳杰没有这样的运气。生在要承担起这种重任的家族中,有欧阳景麟和夏星鱼这样开朗的父母已经是很难得了。至于奶奶……欧阳杰偶尔会有种自己的父亲可能是小时候被寄养在哪里长大之后才认养回来的错觉。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下能长成如此乐天的个性真的是太少见了。

    不过其实,洛安城的老一辈几乎都知道欧阳家的这位陈老太太陈脉言在年轻的时候并非如此孤僻怪异,而是出了名的耿直火爆,在方术上的造诣甚至超过了她的夫君欧阳耕云。

    欧阳杰并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因为爷爷在他还没出生,更具体的应该是在父亲欧阳景麟还很年轻,还没有追到母亲夏星鱼的时候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欧阳杰不太清楚爷爷的事情。因为原本就没什么印象,家里的人也几乎从没有喜欢追忆历史的习惯,所以他自然不会晓得这些,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位平常都一个人居住在别院,极少与旁人说话,也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奶奶到底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方术资质不屑一顾,甚至在得知自己无法习得驱御之术却仍在进修高阶方术时反应激烈到会不顾身段出言嘲讽。

    是的,欧阳家这位老主母一直非常反对欧阳杰继续进行方术上的修行,在她看来就连驱御之术都入不了门的欧阳杰完全是一个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不肖子孙”。

    “方术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呢。”

    这句欧阳耕云用性命教会她的箴言,自那场亲眼目睹的意外之后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冻结住她的灵魂。

    自那之后,陈脉言再也没有使用过任何方术。

    “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个一把年纪的老太婆只是在无理取闹?”

    欧阳杰吓了一跳,松开下意识就咬住的笔杆子,一抬头就看见原本已经走出去的陈脉言不知何时突然返回站在了门口,他立刻站了起来低下头去:“奶奶。”

    陈脉言并没有立刻回应他。

    欧阳杰有些忐忑不安,他有些犹豫地抬起了头,刚好和奶奶的目光对上。一时间,欧阳杰有点尴尬,他想立刻转开目光却又觉得不太礼貌,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有着锐利目光的老人面前就像一个从未长大的孩子,就像大多数对孩子对于自己的长辈的为人经历其实完全不了解一样,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奶奶交流,像这样的场景里他如果不想发生激烈的争吵比便似乎永远只有闭嘴听话的立场。欧阳杰在心底叹发出了一声哀鸣,开始时期盼着自己的父母赶紧过来。

    “真像啊。”陈脉言突然叹了一口气。

    “……”欧阳杰连疑问词都没能发出声音,只是用眼神表达出了疑惑。

    “和你爷爷。”陈脉言看着欧阳杰,随后她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也仅仅只是一会儿,“你不知道你爷爷的事,对吧?”

    欧阳杰犹豫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四十年前的今天。”陈脉言看着欧阳杰开口说道,用的一种奇怪而平静的语调,“他死了。”

    欧阳杰有点惊讶,他并不是很清楚今天是他爷爷的忌日。在洛安城,大规模的祭祖仪式是七月半的中元节,平常比较少有人家单独去记住这样的日子。因为洛安城的人相信那些去世的人并没有彻底死去,只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他是为了救人而死的。”陈脉言眼睛都不眨地继续说道,“真是傻,为了救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而死。”这语气似乎有些不屑,又有着一股莫名其妙地悲愤和哀怨。

    欧阳杰皱了皱眉头,随后带着一点小小的不乐意问了一句:“爷爷他没有后悔过吧?”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爷爷应该没有后悔过啊。”欧阳杰突然鼓起了勇气看向自己的奶奶,他看到在此刻那双在自己看来一直看起来都没什么感情,冰冷,死板,甚至偶尔会带着一丝刻薄的眼里出现了几分惊诧。他突然觉得原来其实自己过去不甚了解甚至一度认为很神秘的这位长辈,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或许以后自己应该多花点时间去陪伴这位一直生活在孤独中的人才是。想到这里欧阳杰轻轻笑了笑,对陈脉言解释道:“父亲曾经无意中和我说过:爷爷最后是笑着离开的。”

    还没等自己的奶奶再次开口,欧阳杰又继续说道:“虽然我不是很了解爷爷的事情,但是也知道爷爷是由于被御气反伤到心脉最后不治身亡。我曾经因为好奇,去查过资料发现爷爷最后的情况竟然被《诀症》记录在案。”说到这里欧阳杰深吸了一口气,“被御气反伤可是很痛的啊。”他一边这么说,一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远的不说,今天不就有一个差点被自己的御气反伤的例子现在还躺着呢。

    看着眼前明明因为想事情在微微皱眉,却还不忘记对自己微笑的欧阳杰,陈脉言原本是想生气的,但却不知为何这个时候一点脾气都起不来。

    她转过身去,银色的月光铺洒了一地,四周很安静。

    “我知道。”

    欧阳杰一时间有点不太确定奶奶说的是哪一点,是“被御气反伤很痛”,还是……?

    不过陈脉言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下了一场秋雨,天一直都阴阴的。

    一只黑色的大鸟突然从欧阳家宅的方向飞了出来,又突然消失了。

    “父亲您看那不是?!”东方家宅的水榭中,东方璃珂将竹简一放,抬起头看着天空略微有些发愣。

    “看来是的。”正在一旁冥想的东方明睁开眼睛顺着东方璃珂的目光看过去,这样答应了一句。

    “主人。”丁卯突然出现在月亮门旁边,微微一躬身:“欧阳公家的老太太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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