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正。

    袒露着身子的朱良,在击打的砰砰声中,渗出满身的汗。

    挚羽站在他身后,偏头看着他。

    他从不会在他忙着的时候打扰他。

    朱良终于停下,他走到挚羽身旁:“何事?”

    挚羽看着他,他沾满了汗水的发丝在太阳下方闪着光,挚羽露出了一个微笑,道:“几日之后宫中设宴,邀请你我同去。”

    朱良到台子中央的座椅之上坐下,下方是正在训练的士兵,整齐划一的声音里面,热浪随之涌动。

    挚羽喜欢这里的味道,康健,热烈。

    他跟在朱良身侧,贪婪的吮吸着他身上太阳的味道。

    朱良想了会方道:“阿羽,我有些担忧。”

    “担忧什么?”挚羽的声音中藏着他感受不到的温柔。

    “我只将你在战场上立了功的事情告诉了卫将军,我不知道晋王怎么会知道你。”朱良道。

    “你是在担心我?”挚羽问道。

    朱良抿紧了唇,他的脸色有些黑,一时看不出表情,他说:“你刚刚回到晋国,对这里的事情可能不太了解…”

    “不了解什么呢?”挚羽柔声的问。

    “这里与我们小时候已经很不一样了。”朱良道。

    他们小的时候,晋国已经势弱。

    可是那时尚且不同,从权利的高峰刚刚落下的时候,晋国尚有几个刚直的大臣。

    可是如今。

    阴谋,诡计,疯狂,女人,沉沦。

    这里藏了太多他看不到的阴暗。

    他将挚羽带到这里,只怕不能护他周全。

    挚羽看出了他脸上的忧虑,隔了这么久再见,他还是没有怎么变。

    除了身形更加健硕,声音更加厚实。

    他什么都没有变,赤子之心一如往常。

    可是阿良啊。

    你可知道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现在这个站在你面前的挚羽,还是以往那个只是脾气有些惊怪的阿羽吗?

    “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朱良向他看过来,有些话他甚至无法说出口。

    挚羽还是轻柔的笑:“无妨的。”

    朱良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放松心情,身为他母国的晋国,却总是让他担忧。

    挚羽在他面前总是笑着,可是他却笑不出来。

    .

    如果是往事是一把刀,挚羽在千刀凌迟之后早已对那把刀脱敏,甚至还能成为执刀者。姬照在被凌迟之后,却成为了那把刀的容器。

    蓝茵去看了她。

    在蓝茵从冰宫出来之后,常嬷嬷异常的忙碌。

    她向蓝茵告知了姬照的事。

    这是姬照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她做的很好,异乎寻常的完美,甚至可以媲美以前的常嬷嬷。

    蓝茵的眼神暗了下去。

    她们终于是到了可以接受任务的时间了。

    常嬷嬷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在她的口中,姬照是没有瑕疵的女子。

    蓝茵静静地看着她。

    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曾经无限的辉煌,她曾经是姬照,曾经是她蓝茵。无数男人拜在她的石榴裙下,成为她的奴隶。

    可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剩下。

    年少时学会的所有技巧,微笑的姿态,优雅的步履,在她老去之后的现在,能带给她的只是一句赞叹。

    无人再爱她的身体。

    可她的灵魂早已溃烂。

    常嬷嬷注意到了蓝茵的眼神,平静安和,听着她的话,她仿佛在看一场戏,一切都与她无关,在这个世界上,她仿佛只是一个看客。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想要上前去抓花她的脸。

    同样是孤儿,同样的人生轨迹,可是蓝茵在她面前,却始终高高在上。

    她仿佛看透了她,可是她凭什么?

    她们不过一样的低滥,一样穷人的女儿,一样得不到真正的爱。

    她心里头这样想着,撕裂的情感,几乎要让她的身体破碎,可她的脸上却止不住的笑:“姑娘在想什么?”

    蓝茵微笑:“我在想,今日的阳光真好。”

    常嬷嬷嘴角一瞬间向下,脸色阴暗,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笑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姑娘知道姬姑娘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吗?”

    蓝茵摇了摇头。

    常嬷嬷的笑意更灿烂了,她道:“她杀了一个爱上她的人。”

    .

    兹水阁临水,可是与冰宫不同,这里随处都是花朵。

    姬照是住在花朵深处的人。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

    蓝茵在女侍的引进下到了偏殿,那里有些暗,光线透不过厚实的木墙。

    姬照伏在桌子上,不远处,放着那支笛子。

    蓝茵的匕首已经找到,出现在临水阁一个女侍的手中。临水阁和兹水阁里面的女侍,是同她们一起长起来的人。

    没有人会知道为什么一个把规矩完完整整刻在心中的侍女,为什么敢去偷拿这个高高在上的物件,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

    可匕首是从她的手中拿出来的,所有人都认为她拿了。

    她拿了,也死了。

    姬照听到了她进门的声音,她们这样的人,嗅觉总是格外的灵敏。她们能通过脚步声知道来人是谁,也能通过人们的声音知道他们是在害怕还是高兴。

    这是一种本能。

    狩猎的本能。

    姬照没有动静。

    她只是默默地伏在桌子上,大红色的衣服铺了满桌。

    屋子里没有阳光,只有深处的一座香烛闪着淡淡的光芒,整个屋子阴冷而灰暗,与门外如同两个世界。

    蓝茵坐到了姬照身旁,她没有说话。

    在她和姬照之间,她向来不是先开口的那个。

    在常嬷嬷充斥着恶意的描述下,如今的姬照,已经与往常大不一样。

    可能有什么不同呢?

    姬照的生命中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又离开,而这与姬照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人是因为卫将军而来,也是因为卫将军而走。

    蓝茵在姬照旁边坐了一会儿,姬照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她伏在桌子上,像一个死物。

    蓝茵不知道这件事对姬照有多大的影响。

    可这应该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以后,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她想,她或许不该在这里呆着。

    她起身向外走,姬照却开口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蓝茵转过身,姬照从桌子上抬起了脸,小小的巴掌般的脸颊,眼神却冰冷。

    “或许你应该去外面看看,你最爱的花开了。”蓝茵道。

    姬照冷冷的看着她。

    蓝茵垂下了眼睛,轻声道:“我们早已经知道结果,你又何必因此而悲伤。”

    姬照看着蓝茵。

    她依旧一身蓝衣,像仙子。

    可她已经坠落。

    “接这个任务的,为什么不是你?”姬照问道。

    从姬照相处的这些年,这些诘问已经成了常事,没过不久,就会从姬照的口中出来一次。

    训练仪态的时候摔倒,姬照问她:为什么不是你?

    受到卫将军的惩罚,姬照同样问她:为什么不是你?

    蓝茵早已经习以为常,可她却开始后悔自己来看姬照的决定。

    一瞬间的心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双方的羁绊越来越深。

    到头来,只是两败俱伤。

    她转身走了出去。

    姬照梗着脖子瞪着她,见她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脖子软了下来,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泪花。

    她挥手,将桌子上的东西摔了个一干二净。

    为什么不是你,蓝茵?为什么你不能与我一起?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阿照了。

    .

    挚羽见到了卫将军。

    没有朱良的陪伴。

    卫将军召见挚羽的原因挚羽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这绝对不是心血来潮。

    卫将军那样的人,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挚羽进花房的时候,脸色平常。

    卫将军坐在花房窗户的小桌子旁边,正在插花。

    窗户之下,是栖苑与螭场。

    见挚羽进门,卫将军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和蔼的笑,他招手,请挚羽去他身旁坐。

    挚羽并没有推辞,径直过去坐下。

    他转头望着窗户外面的一切,脸上是毫不抑制的野心。

    卫将军道:“良儿讲,羽儿小时候也曾在莲院读过书?”

    “读过几年,那时与朱良是好友。”挚羽道。

    “莲院的孩子都命苦。”卫将军叹道:“家里的境遇都不太好。初始开设莲院的时候本王还年轻,听过朝堂上的大人提及此事,一下子就上了心。毕竟本王与娘娘都是孤儿出身,承蒙大王恩典方才走到现在这一步,能为孩子们做些事,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挚羽应是,神情却颇有些不置可否。

    卫将军又道:“羽儿初到莲院,为的是什么?”

    挚羽看向卫将军,卫将军说话之时一脸的恳切,关怀之意之盛,不知道的人看到了,还以为卫将军是他的哪处高堂。

    挚羽道:“同其他人一样,家里境遇不好,无力抚养。”

    “本王想也是了。”卫将军点头。

    挚羽又看向了窗外。

    此时阳光正好,花草盛开的栖苑,美丽的就像是人间天堂。

    卫将军微笑道:“这次的战场上的事情本王已经知道了,朱良在本王面前盛赞你的勇谋。大王那里来了旨意询问,本王便将你的名字和朱良一起呈递了上去。”

    挚羽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些一丝变化,他看向卫将军道:“王爷知遇之恩,小人叩谢。”

    卫将军挥手示意他不要在意:“这都是你应得的。”他道。

    “不知从这件事上,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挚羽问。

    他抬头看着卫将军,言行之间,尽是年轻人的觊觎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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