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嬉一个激灵,一把将儿子拉了过来,但她低着头依旧不敢看元玖,只是眼角余光看见躺一地的死尸,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很怕自己也被来一箭。

    “母亲……”

    “别说话!”赵嬉小声又严厉地打断儿子,并捂住了他的嘴。

    这群野人似乎不敢置信真的打败了食人族,有愣在原地发呆的,有跪在地上嚎叫的,还有抱在一起大哭的。

    赵嬉想跑,但又不敢跑。她看见大树朝这边跑了过来,连忙往后缩。

    结果他直接啪地往地上一跪,对着元玖就重重磕起头来。惊得她跳到旁边避开。

    而这时野人们都回了神,脸上淌着泪,围过来争着要磕头。

    那元玖怎么可能真受这个礼,赶紧让他们起来。

    距离很近,赵嬉就在后边偷偷观察。这女子穿着的不知什么草做成的衣服,遮挡了大半身体,但露出了胳膊和腿。

    她皮肤白皙而柔嫩,肯定不是做农活的贱民,看着更像是贵族出生。

    十五六岁,已是该成亲的年纪,但从说话口音听不出她是哪国的。

    还有那极其锋利的刀,异人作为秦国公子都没有这样的宝刀,她又是哪里得来的。

    赵嬉脑子里突然冒出两个词:细作。

    这细作是来抓她和政儿的?

    可就算她不太聪明,也觉得不对劲。他们孤儿寡母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派出这种细作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可她到底什么来头呢?

    赵嬉迟钝地思考着,忽然被耳边的高声欢呼惊得回了神。

    原来是那群野人开始善后,发泄脾气地用石头砸食人族们的尸体,有两具都被砸成肉糜了。

    “哇……”小声的奶音夹杂其中。

    赵嬉低头,看见孩子脸上和野人如出一辙的亢奋表情。

    她冷了脸,强行不让他看,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勒令他别学坏。

    小政儿看她一眼,哦了一声,乖乖地点头。

    发泄后,野人们清理了尸体,安葬同伴,把篱笆加固,又忙着修里面被破坏的棚子,处理快要坏掉的熊肉。

    一直忙到了天黑,谁都没空管母子两。

    赵嬉靠在篱笆脚不敢进去,不敢逃,也不敢说话。

    小政儿饿得两眼发昏,嘀咕了几句但一点儿也没闹,最终体力不支睡了,或者也有可能是晕了过去。

    等到天彻底黑透,大家终于收拾完了,野人们也从悲愤里走出来了。围着烤肉的时候还能有说有笑的。

    大树把第一块烤好的肉双手捧着给了元玖,大家的视线聚焦过来,比火焰还热烈。

    元玖接了,但今天处理的肉太多了实在让她没胃口,于是就把外头的母子两领进来,把肉给了他们。

    大树动作一顿,没说什么,很不爽地啧了一声。

    这时,小政儿被馋得醒了过来,看见母亲手上的肉,顿时高兴地小声欢呼起来。

    “母亲,是肉!”

    赵嬉艰难地扯着嘴角挤出个笑,“吃吧,别说话。”

    她心中希望送吃食的仆人早日发现不对,能来救她。但又知道赵家不会为她做到那个份上。

    可她要做贵人,她要享受荣华富贵。

    怎么能一直被困在这山里与野人为伍呢。

    赵嬉看看儿子,又看看自己破烂脏污的衣裳,一时怔住了。

    小政儿吃得脸蛋上都是油,随意用手擦了擦,却不知道擦得更脏了。

    发现母亲异常安静,他抬头看了一眼,疑惑片刻,决定不去打扰她。因为他很快被其他人吸引了注意力。

    夜间觅食的野兽数不胜数,野人们不敢耽搁太久,吃完就安排守夜和休息。

    把他和母亲赶去了一个棚子里,一起的还有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女人。

    棚子里有用树枝杂草铺成的床,角落潮湿的那块是他们的。

    小政儿直接躺了下去,又打了个哈欠。他困得意识混沌的,听见她们在另一边嘀咕着什么。

    他听不清,但觉得这样的人声比山洞的寂静好多了。

    他知道母亲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躺下时她还摸了摸他的脑袋,她只有以前心情好时才会这么做。

    小政儿在母亲怀里拱了拱,安心地进入梦乡。

    黑暗中,赵嬉抹去眼泪,也经不住身体的疲惫,沉沉睡去。

    待到次日,她被一个面色黝黑,耷拉着脸的妇人推醒,刚惊了一下子,对方就塞过来一根木棍,疾言厉色呵斥道:“别想偷懒!起来干活!”

    赵嬉一抖,旁边的小政儿也抖了抖,不过他睡得太熟,哼唧了两声就又睡过去了。

    妇人看了看小孩,眼神柔软片刻,但一移到赵嬉脸上就又凶恶起来。

    无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嬉只能忍着气做那些贱民才做的事。

    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元玖的本事会这样厉害,而且居然对这群贱民这样好。

    又做陶器又盖房子,还给他们看病教他们辨别草药,竟然一点儿也不藏私。

    每天每天,元玖都把人折腾得团团转,赵嬉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事做,她从来没有做这么重的活,胳膊都要酸得抬不起来了。

    “元子说等找到食人族老巢就会杀光他们。”

    “那天那个割下我夫头颅的人逃了,等找到他,我也要吃他的肉!”

    “我也想,但元子不喜欢这样。”

    “那,那我就让野兽吃了他,我再吃了野兽!”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

    赵嬉正在手搓麻绳,旁边的女人们手上也有各种活,她们边做边聊天。只有她闷不吭声没有参与进去。

    “元子懂得好多,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她教了我三次那个能解蛇毒的草,可是我好笨,一直分不清它和另一种药草。”

    “我也好笨,元子那张熊皮好大,她教我鞣制兽皮呢!”

    一妇人长吁一声,感叹道:“我家邻居以前就是个猎户,像他们这样的手艺是要传给儿子的,哪能轻易让别人学去。元子啊……你们切不可忘记她的恩德。”

    “当然不会!”

    “对呀,元子这么好的人我等才不会忘恩负义!”

    “我都以为她是来救我们的山神了。”

    “是呢,她长得又那么好看,像神一样。”

    “对了,她还说过几天教我们做弓弩,女子也能用。”

    “真的么!”

    女人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嬉便闷闷地听着,手里搓麻绳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她从没吃过这种苦,无比厌恶这样的劳作。

    但这半个月以来,大家都心服口服地尊称元玖为元子了,其中也包括了她。

    就算生于长于后宅,但她跟过吕不韦和异人,见识了不少能人异士,眼皮子并不浅,却从未见过元玖这样的。

    她作为秦国公子异人的夫人,身份尊贵,却整天被一群贱民使唤来使唤去,简直要把她气得吐血。

    可她连面对面和元玖说话都不敢,再气也只能忍着。

    不知道母亲正满腹牢骚,小政儿却觉得这半个月他过得快乐极了。

    在赵家,哥哥会打他,仆人欺负他,母亲也从来不会帮他。

    但在这里,野人们给他吃的,还把他举得高高的玩耍。

    他不用只躲在屋里,可以在外面到处玩,可以爬树,可以挖土里的虫子,不会被打骂。

    而且他还交到了朋友,五岁的雨。

    因为被食人族欺负了,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吃饭都需要人喂,就只能一直躺着。

    在这里,最小的就是他们两个了。因此小政儿每天都来找雨说话。

    他对雨说的果子很甜的树,长着蓝色长尾巴的神鸟,会打架的小蛇,还有很多很多都很感兴趣。

    他喜欢雨这样见多识广的人,希望她早点好起来和他一起玩。

    “我也想和你一起玩。”雨一边说,一边侧耳听着棚子外面大人们的说话声。

    “那你早点好起来,”小政儿鼓励她,“我带你看我的衣服,可以送你一件。”

    “真好。”雨咯咯笑起来,羡慕地用手摸了摸他的衣摆,随即迷糊道:“我好像又困了。”

    小政儿十分恼怒围在她身上的苍蝇,挥手赶跑它们,像母亲以前哄睡自己一样轻拍着雨,小声道:“那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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