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高耸威严的宫门,第一重宫内,殿宇层层叠叠,廊腰缦回,百转千折,高低交替,皆蒙在细腻的雾中。

    清气缭绕,万物勃发生长,冷冰冰的石墙上,无土藤蔓自蔓延,树木从屋顶抽出枝条,鲜花一簇簇地盛开,所到之处,无不奇异美观。

    当第一重宫彻底适应蓬云之境,仙庭宴便也开始了。

    箫声起。

    兰褚红抬起头。

    不远处的阁楼,步生雪站在风中,素手吹奏竹萧。

    她的引奏后,各色乐器渐渐入场。

    音调似踩着重宫新生的花木,敲击耳际,若溪水淙淙,淌进五脏六腑,浸润心房,安抚元核。

    这是自上古流传下来,能涤荡浊气之曲子。

    和兰氏姐弟搭讪的星君,一身白衣,眉毛胡须花白,眉毛盖过他的眼睛,一派慈和。

    星君抚摸长须,笑着说:“不愧是瑶池神女之后,步生雪这一曲子,当真沁人心脾,老夫这身浊气,好似也都被洗干净了。”

    兰褚红皱眉。

    兰氏祖上,就是曾阻止浊气污染仙界,而封战神。

    论对浊气的了解,兰氏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她听不得他瞎说,冷笑:“你身上要是有浊气,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星君挠挠胡子,尴尬:“老夫夸张一下。”

    仙人以气为生,这个气,是“清气”,与之相反的“浊气”,是清气之敌。

    仙人承天运而生,主宰清气,一旦碰到浊气,浊气会迅速吞噬清气,就是自取灭亡的开始。

    好在,如今的仙界,再无浊气。

    而仙界消灭浊气的时间,比俞真祖上登仙,要早上许多许多。

    兰褚红:“日后还是少说这种话,太没见识。”

    星君心想,兰家的小姑娘,果然是个脾气大的,惹不得。

    兰剑青沉默地听着姐姐数落长辈,直到星君忍不住找借口溜了,他才低声:“姐姐,仲孙尚也来了。”

    兰褚红随着兰剑青的指尖看过去。

    仲孙尚和兰褚红一样的年纪。

    他俊目薄唇,端正清秀,眉头却一直压着,几分恹恹颓靡。

    他低头走路,手上护着一只琉璃蝶。

    琉璃蝶非蝶,是蓬云之境中,清气过于浓郁,化成的一种具象化,几乎透明的身体和翅膀,精致漂亮,琉璃蝶很难捕捉,一个控制不好,它会重新化成气,让人竹篮打水。

    因此,琉璃蝶颇受仙人追捧。

    追捧的人多了,每次蓬云之境一开,琉璃蝶便会被迅速瓜分,仙人若不先做好准备,连琉璃蝶的影子都难以见到。

    而仲孙尚带着琉璃蝶,也引来不少目光。

    他一概不管,仔细地捧着它,抬头看见兰褚红,他目光些微闪烁。

    很显然,他想把它送给她。

    兰褚红对琉璃蝶无感,但仲孙尚要送她琉璃蝶,她就会连琉璃蝶也迁怒。

    谁让仲孙尚自己选择的俞真,兰褚红可以忽视俞真,但她永远不会原谅仲孙尚。

    她抱着手臂,侧过身,不看仲孙尚,略略抬声,对同胞弟弟说:“到底什么人,有多寒酸,才会只送一只琉璃蝶?”

    仲孙尚脚步一顿。

    兰褚红:“谁敢这么送,我就顺便把他打一顿,顺便毁了破蝶。”

    仲孙尚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应了她的话般,天地间,许许多多的琉璃蝶飞了过来,周遭发出惊讶的叹息:“好美!”

    琉璃蝶晶莹剔透,蝶翼暗纹若隐若现,数量太多,有的相互碰撞,会立刻破碎化气,那一阵细弱的光芒,竟也成蝶群的美景。

    它们飞舞着,在蓬云之境中,拓出一条路。

    昶无涯和央央走在其中。

    央央被琉璃蝶迷了眼,追追跑跑,昶无涯挽着唇角,走在她身后。

    显然,这是昶无涯为央央准备的礼物。

    兰褚红便是再不喜欢琉璃蝶,也不得不感叹,这场景何其奢华美丽。

    她对兰剑青说:“我自认很喜欢央央,但比起昶无涯,还是差远了。”

    兰剑青无言。

    他转过头,仲孙尚已经不见了。

    ...

    跟着琉璃蝶铺就的路,央央和昶无涯来到只有二人的殿中。

    第一重宫殿宇繁多,来者更多,只有重宫之主,才能在蓬云之境中,独占一座殿宇。

    央央和昶无涯虽是自幼的婚约,但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第一重宫,还有这么漂亮的琉璃蝶,她左顾右盼,到处都很新鲜。

    昶无涯背在身后的手,结了个印。

    琉璃蝶们开始围着央央飞,环绕在她四周,央央笑得两眼弯弯:“阿涯,好漂亮啊!”

    昶无涯轻笑:“喜欢就好。”

    央央:“嗯,很喜欢!”

    她侧过头看昶无涯,一只琉璃蝶停在央央唇畔,少女眼儿圆润,双颊粉嫩,鲜妍如花,透亮的琉璃蝶落在她唇角,细微的光泽,描摹她的唇线。

    看起来那么软。

    蝶翼扑闪,带得央央也眨眼,卷翘的眼睫动了动。

    那一刻,她似乎与这琉璃蝶无二,那般脆弱美丽,力气似乎稍大一些,便都会消失。

    昶无涯眯了眯眼眸。

    他抬起手,几乎不带任何力气,触那只琉璃蝶的蝶翼。

    央央轻拿下琉璃蝶,高高抬着手,把它放到昶无涯的肩上:“喏,给阿涯!”

    昶无涯:“……”

    她不懂,他要的,不是琉璃蝶。

    央央目光清澈懵懂。

    昶无涯腕间信铃的闪烁发光,让她忍不住瞥过去。

    信铃丸圆大,模样雕成铃铛,是仙界传递、记录、分享讯息的宝器。

    信铃承载的清气太大,有心之人,可以通过信铃蕴含的气攻击人,虽然这种攻击,对其余仙人而言不痛不痒,但一元核不一定不会受伤。

    央央没有信铃。

    只有在昶无涯这儿,她才能摸到信铃。

    她抿着唇,双眼睁得圆滚滚的,一根手指,推着昶无涯的信铃。

    明明好奇得要命,还要假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一开口,还是暴露了:“阿涯,讯息!”

    昶无涯抵不过她。

    只要她想,他的信铃就会给她看。

    昶无涯先朝信铃中输入一道清气,确定信息没有暗含攻击,这才打开,信铃之上,浮现纸一般,巴掌大的界面。

    传讯的内容,却让他脸色微变。

    央央也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传给昶无涯的,说黎良忻准备让缪央央碰剑。

    昶无涯眼中没了笑意。

    央央灵机一动,说:“不怪良忻哥哥,是我好奇,想碰。”

    谁人都知道,一元核全然碰不得兵器。昶无涯沉声:“他怎么敢给你。”

    央央一手叉腰,哼哼,小嘴角得意地扬起,声音又软又甜:“我是仙宫小公主,他敢不给我碰吗?”

    昶无涯妥协一叹:“那行吧,不怪他。”

    央央:“好呀,不怪他。”

    她想得简单,黎良忻是唯一一个,愿意给自己碰兵器的人,只要昶无涯不怪他,下次她再悄悄问他要剑,也还能成。

    良忻哥哥真是个好人呀。

    若黎良忻知道小公主这么想自己,恐怕要被气死。

    昶无涯关掉讯息界面,解下信铃,递给央央,央央刚要谢他,就听他说:“这次,只能给你三天。”

    央央:“只有三天吗?”之前都有七天。

    昶无涯:“是的。”

    央央:“我谢谢你,你会多给我一天吗?”

    昶无涯:“不能。”

    央央失落:“好吧,但我还是会谢谢你的。”

    昶无涯好笑。

    从几年前开始,昶无涯每次出远门,都会刻意用信铃记录外面山川景色,回来后,把信铃给央央,让她看到外面各种消息。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约定,也是秘密。

    他不忍看她一辈子被拘在仙帝仙后的视线里,什么都做不了。

    送央央回仙宫的路上,昶无涯叮嘱:“不要废寝忘食地看,记得多休息。”

    央央:“嗯!”

    仙宫。

    比起悬浮半空的无上重宫,仙宫坐落在玉珑山,从半山腰到山脚下,范围更大更广,金瓦红墙,大气端庄,宫内人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缪天珩在处理事务。

    他不常笑,眉目严肃,下颌有一道三角胡,正面无表情盯着卷轴。

    仙后刑箬,一身金丝广袖华服,她容长脸,生得极美,在门口走来走去,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摇头。

    缪天珩终于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坐定?”

    刑箬问:“你就不担心吗?这是央央第一次独自出行,没有任何侍卫跟着,还是去无上重宫,我怎么也放不下心。”

    缪天珩:“她是和步生雪走的,总不至于走丢吧?再者,仙宫与无上重宫范围内,有谁胆敢伤她?她除了千里云,还有许多防御至宝,我们不必担心太过。”

    刑箬:“也是。”

    她反应过来:“你怎么回事,这份卷轴从早上看到现在了吧?还没看完?”

    缪天珩:“咳。”

    此时,外头有人禀报:“小公主回来了!”

    缪天珩动作极快,赶紧丢下卷轴,拉着刑箬出门。

    央央和昶无涯从千里云上下来。

    刚刚央央操纵千里云穿越云层,水珠弄湿她的肩膀,昶无涯替她擦掉肩上水珠,无奈道:“下次仔细些,不要这么玩了。”

    央央看昶无涯肩膀没有半分水珠,捣乱失败,噘嘴:“好吧。”

    见缪天珩和刑箬就在门口,她跑过去:“爹爹,娘亲!”

    刑箬忙拥住央央,见央央毫发无损,又是当着昶无涯的面,总不好太过,她收起手,保持得体的微笑,对昶无涯说:“倒是麻烦你,送央央回来了。”

    昶无涯还没说话,央央:“不麻烦的,送我回来怎么会是麻烦呢。”

    几人都笑出了声。

    缪天珩看着昶无涯,欣慰地点点头:“此次出巡,可还顺利?”

    他们要谈事务,刑箬拉着央央,一边朝殿内走,一边问:“自己一个人去,好玩吗?”

    央央:“嗯!很好玩!”

    等央央走远了,昶无涯才接上缪天珩的话:“一切都好,我与太子一同加固了禁制。”

    缪天珩点点头:“明日,我去龙衔云谷巡视,仙宫和无上重宫,你们要多看着了。”

    昶无涯垂眸:“是,帝君。”

    到底不是正经论事的场合,他们点到为止,没有再说。

    仙宫和无上重宫,在央央出生前,关系紧张,缪氏是上古四帝灵命上帝的传承,昶氏则是玄天上帝,虽血脉微薄,却是仅存的独苗。

    不管哪一个血脉,都有入主仙宫的机会。

    然而,天下没有二主的道理。

    万幸央央和昶无涯有缘定亲,此后,仙宫和无上重宫的关系,越发缓和。

    昶无涯的品性,缪天珩把关过的,把弱小的女儿,交给温柔心善的昶无涯,他很放心。

    昶无涯告别过仙帝仙后,离开玉珑山。

    他御风回无上重宫。

    蓬云之境将持续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无上重宫中,会一直有仙人往来。

    昶无涯在宫外停步。

    他想了想,折去第十六重宫,许多人不知道,无上重宫悬浮在半空,地面的影子里,存在“暗宫”。

    暗宫极为保密,是随无上重宫,一代代传给重宫的主人。

    除了昶氏,还有昶无涯钦定的人,没有人能进得来。

    昶无涯踏入第十六暗宫。

    暗宫中,黎良忻被围攻着,他剑法精湛,躲过不少攻击,但长时间大幅度的消耗,还是落于下风,他捂着心口,受了伤,但死活难以攻破。

    昶无涯站在外圈看着,轻轻一笑:“哦,你是十一元核,还不错。”

    元核越多,增加起来就越难,寻常仙人,九元核就是极限了,超过九元核的仙人,除非自己暴露,否则旁人难以刺探实力。

    这也是没人敢在黎良忻面前造次的原因。

    眼看久攻不下,昶无涯御风进入战斗圈。

    昶氏仙侍纷纷后退。

    黎良忻拄剑喘息,抬眼,昶无涯气定神闲走来,他微微一笑,鼻尖那点红痣,更显妖冶。

    黎良忻一直觉着,仙人们很假,最假的,就是昶无涯。

    他嗤笑一声:“你的小公主,知道你的真面目么?”

    这句话,昶无涯不爱听。

    他脸色微沉,抬起一只手,五指一收。

    暗宫内雷电呈十字形,迅速朝黎良忻劈去,饶是黎良忻奋起抵抗,银剑上咒字飞速旋转,也还是被一举伤了一只眼。

    为了保住身体不被劈碎,他第十一颗元核,倏地破了。

    黎良忻半张脸都是血,口中呕血不止。

    昶无涯指尖还窜着雷电。

    他眼底黑沉沉的,看不清多少情绪,语气也相当平淡:“你若要伤害央央,这次是一颗,下次的话,是十颗。”

    “你且掂量着,你自己还有十颗元核可以抵抗么。”

    黎良忻狠狠握着剑柄,眼底闪过一道恨意。

    ...

    蓬云之境带着清气,彻底降临仙界,魔界中,浊气聚拢成龙卷风,风眼吞噬万物,撕裂万物,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魔界称之为秽风。

    秽风最强烈的时候,把晏一行吵醒了。

    他按按额角,有些不耐烦,睡眠能压抑他体内与秽风共鸣的浊气,一旦醒来,杀欲被勾起,便想宰个猪仔发泄发泄。

    好在,还真有呆瓜送上门来给他发泄。

    “主君为何不打破禁制?”

    “如果打破禁制,浊界就不需要被秽风侵害!”

    “主君根本不曾考虑过浊界!”

    嘈杂的叫骂声,从殿外传来。

    晏一行封的十大护法,有九个造反了。

    造反的导火线,是他们已经得知,仙界有人来找晏一行合作,破除禁制,但晏一行拒绝了。

    至于造反的真正原因,太多了。

    光晏一行并非魔界土生土长,就足够让他们心中生异。

    殿内椅子上,晏一行听着唯一没造反的护法汇报,白色的面具下,他打了个呵欠。

    护法穆鸣道:“主君,他们快攻进来了。”

    晏一行奇怪:“你怎么在这,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呢?”

    穆鸣:“……”

    显然,他也明白自己不得人心。

    穆鸣斟酌:“主君于浊界而言,不可或缺。”没有他镇住魔界,魔界早就被浊气撕碎了。

    晏一行嗤嗤地笑着。

    不难想象,禁制的消息,是那位“少主”设计告知他们的,这些人还上赶着给人家当棋子。

    想倒逼他同意打破禁制?

    下一瞬,宫殿大门被攻破,九位护法携着众多实力高强之人,冲了进来。

    穆鸣往后退了几步。

    晏一行缓缓起身。

    为首的护法,怒目而视:“主君如此不为浊界着想,休怪我们无义!”

    晏一行看着他,拇指在修长白皙的指节上,掐了几下。

    九位护法一惊,纷纷后撤,晏一行却不是准备攻招。

    晏一行:“你们既然这么喜欢仙界,我给你们算算,你们来世能不能投胎到仙界。”

    几人一愣。

    护法:“主君!我们这是为了浊界好!”

    晏一行指尖一顿:“奇怪,算不出来呢。”

    他沉吟:“啊,我知道了,因为你们没有来世了。”

    这样的晏一行,让人非常恐惧,叛变的护法们心内一急,立时发起进攻。

    穆鸣闭上眼睛。

    他不是没劝过他的前同僚们,只是,大家总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能够改变魔界,成为魔界之主,名垂青史。

    可惜谁都不是。

    晏一行弹指。

    转瞬之间,九位护法一个个脑袋横飞,血肉横飞,大殿乱了。

    杀了头目,这群乌合之众,自会散去,这些他就懒得处理了,交给穆鸣。

    晏一行舒了一口气,蓬勃的杀欲,稍稍收歇。

    他这人讲究礼尚往来,“少主”既然留了一份大礼给他,他也不遑多让。

    在少主离开之前,他分出自己一缕意识,附着在少主的遮影斗篷上,随着时间过去,侵入了他的信铃。

    信铃?真不错啊,仙界的东西真好,魔界现在传话,大部分时候要么靠信,要么靠吼。

    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回一份大礼给少主。

    在嘈杂的环境中,晏一行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支颐,闭上眼睛,链接自己那抹意识,产生共感。

    来吧,让他看看少主是谁。

    再睁开眼睛时,晏一行的视线,与信铃的视野共通。

    一个女孩的脸,凑在他面前。

    很近。

    近得能看清她脸颊细腻的白色绒毛。

    她闭着眼睛,一阵好睡,眼睫黑而长,粉面桃腮,琼鼻娇唇,一张小脸稚气未脱,带着圆润的弧度,却已鲜妍若花瓣,昳丽非常。

    晏一行闭着的眼珠子,迅速动了下。

    还未等他回过神,女孩“唔”了声,她翻了个身,于睡梦中,抓着信铃,放在唇角,啃了啃。

    啃了啃。

    共感便是,那缕意识感受到的,会同样反馈到晏一行身上。

    湿漉漉的。

    黏糊糊的。

    晏一行立刻切断共感。

    他的手猛地按在面具上,手背青筋横生,整个人崩得死死的,只在脑海,难以置信地反问自己:

    那是什么?

    该不会是,口水,吧?

    他堂堂魔界之主,竟然被口水糊了一身?

    面具被捏出一道裂痕。

    晏一行现在就想炸了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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