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东升,日晖照在积雪上,满地清白。替宋芙姻穿衣的丫鬟笑道:“今儿是三公主成婚的第一天,外头这难得的晴日,定是老天爷眷顾,护佑三公主成婚后的日子晴晴朗朗呢。”

    宋芙姻没接话,只是抿唇,口脂在唇上匀开。

    她要什么婚后日子晴朗,她要和离之路晴朗才是!

    丫鬟见三公主不搭话,笑容僵在脸上。

    三公主这两年性格大变,不再蠢笨蛮横,与人为恶,反倒变得乐善好施,爱给下人们赏赐些珠宝首饰。

    三公主第一次进府里时,她说了些好话,真被赏了根紫玉兰花簪子呢,今日本想着能再讨些赏赐,怎么不管用了。

    许是进了国公府便不再伪装了,难怪今日世子爷早早的出去了,都未等这新嫁公主,想来也是看清了,丫鬟心里想得多,手上不自觉失了分寸。

    金钗穿过青丝,直接划上皮肉。宋芙姻疼得“嘶”了一声,丫鬟吓得立马跪地。

    “三公主恕罪。”

    宋芙姻揉了揉头,幸是没出血,她回头,忽见那跪着的丫鬟发上戴着一抹紫,有些眼熟,细看正是她那只紫玉兰花簪子。

    那只簪子是她十五岁生辰时,母妃托掌珍为她打造的贺礼,世间只此一支,她的生辰只有母妃记得,父皇从不放在心上,除及笄礼外也未曾送过什么贺礼,可是无碍,她有母妃就行。

    如今这簪怎的会在别人头上?

    宋芙姻眸光一冷,厉声问道:“这支紫玉兰花簪你是从何而来?”

    丫鬟身体颤抖不停,回话也带着泣音,“回公主,这是您初入府中时赏赐给奴婢的。”

    宋芙姻眼中冷光一滞,竟是那幽魂送出去的,那是母妃攒了八个月俸禄才煅作出来的啊,她心中无声滴血,胸口郁郁,索性眼不见为净,对着那丫鬟吩咐:“你出去吧。”

    丫鬟含泪,匆忙退出去。

    宋芙姻披上最后一件披风。跟着侍女的指引去前厅为长宁侯敬茶,虽说外面有了日头,但也是天寒地冻,宋芙姻受不住冷,握紧了手炉。

    陆念淮站在前厅门前,远远的瞧见一抹粉影穿廊而过,如雪中绽放的芙蓉,娇媚动人。

    三公主貌美,他最是清楚不过,如今作为人妇,三千青丝尽挽,更别有韵致,待人走近,见她眼中不耐,陆念淮方才回神敛眸,微咳一声,“父亲身体不适,特吩咐不用敬茶。”

    新嫁娘第一天被公婆冷落,会被人耻笑,陆念淮面有些歉色。

    其实,如果是容容面对这般情形,他定会像父亲讨个说法,可眼前人不是容容。

    宋芙姻闻言不以为意,她本就想着该如何躲过这一糟,她才不愿给常常刁难自己的人敬茶,现下倒遂了她的意,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陆念淮见她不在意,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烦闷,他摈退左右,“父亲身体康健,这病显然是装出来的,三公主一个新嫁妇,成婚第一天被公婆拒之门外,不以为耻,反而这般作态,当真是不知羞吗?”

    寒风朔朔,宋芙姻拢了拢肩上的围领,领上的白绒衬得肤色如羊脂白玉。

    “世子,你与本公主迟早要分开,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陆念淮听她还提分开的事,不禁冷然,“和离之事三公主最好不要再想。”

    他心里还有一丝希冀。

    盼望着容容有一天会突然回来,为此,他更不愿意放人。

    宋芙姻白了他一眼,外头天寒,她不欲与他久处,和离之事她得细细盘算。

    宋芙姻转身,淡粉色罗裙旋滑过疏雪,留下一道浅痕。

    “等等。”陆念淮冷色未退。

    “你贵为公主,东西赏赐给下人便赏了,这般刁难,不免太寒碜。”

    他今日在游廊遇见丫鬟绿荷在哭,仔细问了何事,那丫鬟说三公主见了她头上戴着她赏的紫玉兰花簪,许是不舍这簪子,便严厉斥问了她,还将她赶了出去。

    宋芙姻懒得与他争辩,“本公主蛮横易怒,就算责骂了丫鬟又如何?”

    “父亲,姑母能勉强同意婚事,是因为容容,容容待人宽厚,你若不想被休弃,做我的下堂妇,一言一行就该向着容容来。”

    他目光忽的落在三公主手上的手炉,手炉精巧,上面刻了容容所说的‘漫画小人’,他急忙伸手夺过:“这是容容的东西,你不配碰它。”

    手上热源骤然消失,宋芙姻双手很快没了温度,冻得通红,可她只觉得好笑。

    这世间总要求女子在意这些所谓的名节。

    她偏偏不在乎。

    “你若是休妻,本公主自会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

    陆念淮被她眼中浓烈的嘲讽刺到,一时竟找不出话来教训她,只觉得这般野蛮的女子,大抵是要好好驯化一番的。

    *

    盛京的福康街虽不是主街,但临着皇城,且是去往皇城的必经之路,左有卫国公府,右有林相府邸,是最为富贵之街。

    “盛京真是气派,就连马车顶都镶夜明珠。”司徒文啧啧称奇,他环顾自家简单的车内,有些疑惑,“段小侯爷,就咱们的马车,走在这街上,是不是有点…”他停住,思索该用什么词好,忽而他眼前一亮,脱口而出,“鹤立鸡群。”

    马车内另坐一男子,端的是芝兰玉树之相,他笑了下,拿起手边的《七贤论》砸过去,“平时让你多读书,你这话若是盛京官员听到怕是要生砍了你。”

    司徒文咧嘴笑,他捡起书,恭敬的放回段远生手边,“您别动气。”

    “父亲因劣质兵器之事被外派镇守蛮荒滦州,以功代过,这日子自然是不能过得好,若是今日宝马香车进入这盛京,恐怕明日就会一纸罪状递到长宁侯府了。”

    司徒文叹气,“也不知道这次陛下又为何召您入宫。”

    “皇帝疑心重,虽然派了细作,但还是要亲眼看看我这幅身体被他那毒药侵蚀得如何。”段远生咳了几下。

    司徒文一脸忧色。

    “无事,父亲寻高人制了解药,此番喝的药是假的,只是暂时重伤身体,不会有长久之患,若不这么做,难以消除皇帝的疑心啊。”段远生远远看那富贵马车所停的府邸。

    高门大第,碧瓦朱檐,门楣上黑底金漆书‘卫国公府’四字,那玄色高门忽的开了,随从拥着两个人走出,段远生的目光在那粉色倩影上突然停留。

    那是三公主?

    好些年不见,她…这是嫁给了陆念淮?

    司徒文陡然凑近,好奇道:“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

    段远生匆忙拉下车帘。

    “没什么。”

    ……

    那宝马香车内。

    宋芙姻刚坐下,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起来

    陆念淮这厮竟然以她苛待下人为由,罚没了她的早膳!

    宋芙姻无奈双手撑下巴,想着母妃,她好饿啊,好想吃母妃做得枣泥糕,也不知这两年母妃过得如何。

    车轮滚过积雪发出吱呀声,车辙沿着长街一路延至皇城里。

    皇城巍峨,红墙琉璃瓦,汉白玉栏杆,泼天权势,天下人向往,可宫墙之内,喜怒哀怨,生老病死,皆不由己。

    宋芙姻与陆念淮受召入正泰殿,殿内烘着暖碳,与殿外风雪相隔。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永定帝发已花白,他靠在龙椅之上,神色恹恹,只摆了手让她二人起来。

    宋芙姻起身,忽被金光刺了眼。

    陆皇后金凤长袍加身,她自高台快步走下来,拉了陆念淮的手殷殷说道:“本宫昨夜里还梦着淮儿幼时生病,本宫不放心让哥哥把你送进栖梧宫,照看你一夜,转眼淮儿都已经成家,阿嫂在九泉之下也可放心了。”

    皇后的泪水划过眼尾的金棕色粉脂,她轻擦眼泪,再抬眸看向宋芙姻时,脸上已经没了悲伤。

    “本宫知道三公主贤良了许多,但这还不够,日后也要更加贤良淑德,照顾好世子,切莫再任性,让本宫难做啊。”

    宋芙姻还从未听过皇后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过话,若不是这么些年见多了皇后假模假意笑容背后的狠辣,恐怕就真以为她是位和善长辈了。

    她还没说话,就见陆念淮跪地,郑重承诺道:“请姑母放心,三公主已非往日,再者,念淮也会管教好三公主的。”

    宋芙姻在心里“哼”了一声,他倒是真会管教。

    罚没吃食真是小人行径!

    皇后见状立马去扶陆念淮。

    “淮儿快起来,姑母相信你就是。”她无奈,“罢了,陛下也乏了,本宫就不留淮儿用午膳了,你们回吧。”

    宋芙姻迅速福礼告退。

    她出了正泰殿的拱门就急切的往落樱殿走。

    陆念淮皱眉叫住她,“三公主去哪儿?”

    宋芙姻没有回头,只顾往前走,她的声音悠扬,“我去见我母妃你也要管吗!”

    陆念淮愣了下,接着快步追上宋芙姻,正色道,“三公主,你的母妃一年前就病逝了。”

    宋芙姻陡然面如寒霜,“世子,这般咒人可是要遭天谴的。”

    “本世子骗你作甚!”

    他确实没必要骗自己。

    那就是真的了?

    宋芙姻的眼眶霎时红了,不过两年,母妃怎会病逝,母妃平常虽有些小毛病,可绝对伤不到性命的啊。

    泪水顺着脸颊滑下,融进雪里,宋芙姻不顾身后的人,奔向落樱殿。

    落樱殿因母妃种植的樱花树而被赐名,每每樱花盛开之时,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粉海,她最爱坐在廊前赏花吃果子。

    宋芙姻站在落樱殿前,这里竟只留花树残根,整座殿宇颓唐荒废,唯有墙角一枝枯木立在天地之中。宋芙姻摩挲那枝枯木,颤抖着手,拨弄开旁边的积雪。

    “什么人?快住手。”

    宋芙姻寻声望去。

    是莲佑,母妃的侍女。

    “三公主不跟着新婚夫婿来这儿干什么。”

    宋芙姻对莲佑这不欢迎的态度不知所措,“我…想母妃了。”

    “三公主不必如此,当初,您誓要嫁给卫国公世子,与娘娘决裂,娘娘至死都不愿再见您。”

    宋芙姻心中一痛,“不是我,那不是我。”

    可这么离奇的事谁会信她。

    不,陆念淮信的,找陆念淮给她作证,宋芙姻抹了一把眼泪。

    莲佑听清宋芙姻的话,却突然拉住她的衣袖,既惊讶又小心翼翼的问道:“三公主,您是姻姻?”

    “我是。”

    莲佑大喜,泪珠子滚落,“奴婢就知道,三公主怎会突然换了性子,不记得从前种种,对娘娘也不似从前,奴婢早怀疑三公主已非从前的三公主。。”

    宋芙姻抱着莲佑又是喜又是悲。

    “三公主,娘娘不是病逝的,她明明只是普通风寒,那药却越喝越严重。奴婢听闻替娘娘诊治的那位太医,在娘娘薨了后不久就辞官回乡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莲佑眼中含怒,“三公主,您一定要查出真相为娘娘报仇啊。”

    宋芙姻心痛到无以复加,她重重点了头。

    *

    玉瓦红墙之下,宫道幽深。

    这里因为通向那座荒弃的落樱殿,少有人走动,连积雪没有人打扫。

    但今日,狭长的青砖道路留下一串脚印。

    陆念淮跟着脚步走到这,果然发现三公主在此处。

    “三公主怎么把钗环首饰摘了?这成何体统。”

    宋芙姻素发素面行走于雪地之中。

    宋芙姻反问道:“若是世子亲人离世,世子要穿红戴绿吗?”

    陆念淮倒是没想到三公主有这份孝心,听了本该让他生气的话,在看到她眼角通红时又莫名气不起来。

    “回府吧,天寒,三公主还是该留在府中的。”

    宋芙姻抬眼看他,一字一句说:“我们尽快和离吧。”

    她得振作起来,她要为母妃找出真凶,便更不能被困在卫国公府。

    “不行。”

    陆念淮刚起的那点的怜心又灭了,“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与自己的夫君和离,更没有允了和离的无能的夫君。”

    “原来不与本公主和离是为了你的面子。”

    为了他的面子便要困住她吗?

    那她自是不同意的。

    “不……不光是。”陆念淮话锋一转,开始相劝,“三公主你既无仰慕之人,又嫁了本世子,进了卫国公府,到底在不满意什么?还是说,欲擒故纵?”

    宋芙姻本来站在原地听着心头火气,突然觉得眼前片片昏暗,手脚也有些发抖。

    她肯定是被陆念淮的无耻气着了。

    这男的怎么说出欲擒故纵这四个字。

    宋芙姻还有些恶心,她下意识后退离陆念淮远一点。

    下一瞬天地似乎颠倒一番,宋芙姻身子软了歪倒下去。

    但她并没有摔倒在地面上。

    她的腰被人揽住,她费力抬头看,看到的是一张清俊的脸。

    还有些眼熟。

    那张脸上唇瓣微张。

    唤她,“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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