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六年,夏末,大周新君继位,于鸿胪寺内新设互贸院。

    苏木走马上任成为院丞,赴任首日,便接到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月之内,筹集十万石粮食。

    北境多年战事,朝廷年年征粮纳税,如今即便是洛都百姓手中也鲜有余粮,而当季粮食,还要下月方能收获。

    一月之期,着实紧迫。

    同僚田斐气愤不已,“司农寺简直欺人太甚!”

    司农寺乃大周最高财政机构,不仅掌管农桑,还握着全国税赋,征粮一事向来由其负责。此次司农寺却借故将筹粮一事推出,且拨下的预算极其有限。

    以这个价格,几乎可以预见,即便等到秋收后,愿意出售粮食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看来有人是打定了主意要使绊子。

    苏木诧异片刻,很快又恢复如常,她伸手轻拍田斐肩头,“向百姓筹粮确实困难,但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贾人家,或许另有门路。田兄神通广大,洛都商贾无人不识,此时正是你一展抱负的机会。”

    田家世代出武将,田斐不喜舞枪弄棒,却偏爱做买卖,因整日与洛都各大商户称兄道弟,差点儿被田将军打得下不来床。

    经苏木这番鼓励,田斐顿觉雄心万丈,誓要让家中对他刮目相看,雄赳赳地冲出门去。

    苏木也没闲着,一连好几日,一直在洛都附近的村子周围徘徊。

    五日后,田斐那边传来了消息,有人声称有办法弄到粮食,可惜要价却高得惊人。苏木毫不意外,商人重利,若是要的太低,她还不放心呢。

    有鱼儿上钩,苏木当即在蜃楼定下包厢,邀人相见。

    茶商赵无疾跟着田斐迈进包厢前,还欢欢喜喜,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待见了苏木,心中却不免泛起一阵嘀咕:新任院丞看着还不到弱冠之年,年纪轻轻就罢了,偏还身形瘦削,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儿就能吹跑似的,这事儿能成么?

    一番寒暄后,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此番运粮出价几何?

    南方粮食成熟时间较洛都更早,赵无疾盘算着,利用这个时间差,一路快马加鞭运粮北上。只是这样一来,至少也得三倍市价才有赚头。

    苏木轻声吐出四个字,“石粮百钱。”

    赵无疾立时目瞪口呆,愣住半晌后,忍不住问道:“苏丞莫不是戏耍某?”

    一石粮百钱,还不到洛都当前市价的一半。虽然预算不算丰裕,但也不至于此,田斐也面带不解,“苏丞,是否记错了价格?”

    苏木摇摇头,斩钉截铁道:“没错,正是每石粮一百钱。”

    赵无疾面上难掩失望之色,小心翼翼提醒道:“苏院丞,此价莫说是让从南方运粮,便是在洛都当地购粮,也绝无可能。”说不定是新官上任,不懂行情,赵无疾无声安慰自己。

    苏木眉头轻挑,“谁说这是买粮钱?这批粮朝廷分文不出。一石粮百钱,不是朝廷的买价,而是你要交的税价。”

    什么?费心运粮不仅收不回本,还要倒贴?!一股凉意将赵无疾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他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眼中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咧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苏木微微勾起嘴角,“阁下南来北往,见多识广,可知北戎宝石在我大周税价几何?”

    先帝甚喜宝石,上行下效,北戎珠宝风靡洛都。赵无疾早有耳闻,奈何这域外之物价格高,税赋也高,向来是各级关卡抽盘的重点对象。

    货物入关后一路运至洛都,税价起码得耗去大半利润,稍有不慎,全军覆没也不是没有可能。苦于没有人脉,他才久未行动。此时,听苏木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赵无疾心跳如雷,隐隐期待。

    “只要阁下成功运粮至北境贩卖,此行运回之物的税价,按每石粮百钱为准,绝不多收。”

    苏木话音刚落,赵无疾便两眼发亮。十万石粮食,每石一百钱,总计一千金税钱。相较于从北戎贩回的货物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赵无疾拍着胸脯打包票,立下豪言壮志,生怕这生意,被别人抢了去。他离开后,田斐两眼放光地凑到苏木跟前,那模样不亚于见了糖人的小儿。

    苏木身量在女子中不算低,但还是比田斐矮了几乎一个头来,骤然被人贴近,她下意识掌心运力,挪步后退。

    田斐并未注意这些细节,兴奋地几乎要将苏木夸出一朵花儿来,“苏兄,高,实在是高!如此一来,十万石粮食分文未付还能倒得千金,简直是点石成金!”

    他越说越兴致高昂,后来竟直接捧起茶杯,要拜苏木为师。即便被苏木婉拒,田斐还是坚持鞍前马后,要不是苏木明确阻止,田斐简直连苏木去如厕,也要寸步不离。

    这让苏木颇为困扰,毕竟她如今可是女扮男装。为了消磨田斐的精力,她只好将人打包,跟着赵、王两人一块儿南下。

    与此同时,京郊一处别院廊下,一男子凭栏而立,他一袭月白长衫,端得是文质彬彬,脸上却淡漠得几乎没什么表情。男子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出了神,一旁的随从提醒道:

    “公子,据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田家小子这几日接触了不少商贾,有名吴郡商人似乎有意向,咱们要不要出手?”

    邓怀英扭过头来,语气很是平和,却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不急,还不到时候。”

    从洛都快马至襄阳,经汉水顺流而下便可至吴郡,想要在二十五天内,运回十万石粮食,需得分秒不停。

    苏木不敢松懈,田斐这家伙倒是轻快,几乎五日一封信件,事无巨细记录着一路各种新鲜见闻。赵无疾在吴地颇有些手段,很快便筹齐了粮食,整装待发。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直到二十日后,苏木收到田斐的急信,江夏渡口有人拦江盘查,大小行船在江面大排长龙,堵得水泄不通,运粮船无法通行。

    苏木长叹一声:该来的终于来了。

    各大渡口检查江面船只,抽查货物及税单,乃是地方财政官员的职责。如此非常时刻,能如此大手笔的,除了大司农不做他想。

    没多久,田府派人前来,邀她相见。

    与田斐的明眸皓齿不同,田父生得虎背熊腰,气势非凡,一圈络腮胡更是添了几分霸气,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只他口中虽表示愿意鼎力支持,却话里话外暗示,想将田斐从筹粮案中摘出来。

    苏木忍不住腹诽:真是只老狐狸,也不知是怎么生出田斐这个傻白甜的。

    她不急不慢,面不改色道:“将军勿急,若圣上怪罪,下官一力承但。”

    有她这话,田将军嘴角都高了几分,苏木顺势提出借城郊庒子一用。

    “贤侄,不是我泼冷水,我那几个城郊的庄子,即便把粮食全数献出,也不过杯水车薪,离十万石远着呢!”

    苏木浅笑着保证不会损农庄分毫,田将军老脸一红,即刻派人带她去往城郊农庄。

    庄头姓冯,得了主家交代,对苏木毕恭毕敬。一听她要去看看庄稼,冯庄头连忙拉来牛车。

    庄稼地离得不是太远,但中午时分日头毒辣,即便坐在牛车上,等到了地方,苏木也晒得汗流浃背。

    微风拂面,金色麦浪随风翻滚,苏木久久未语,冯庄头见她一直对着庄稼发呆,不敢贸然打扰。

    “冯庄头,别处都热火朝天,怎得你这里毫无动静?”

    苏木指着远处挥舞着镰刀的人群,冯庄头连忙解释,“郎君勿怪,今年秋税交粮的时间突然提前了,好多庄稼户人手不够来不及,咱们庄子上的佃农去帮忙抢收了。”

    “少主人向来仁厚,这地里的庄稼刚熟,晚一二天收割也不耽误。”他越说声音越颤,见苏木脸色越发不好看,急忙说道:“我,我这就让人叫他们回来。”

    “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苏木转身回到牛车上,冯庄头连忙驾车返程。

    日头越来越高,苏木的心火也如这烈日一般,越烧越旺。堂堂大司农,必不会不知农忙时的艰辛,却为了一己之私,打乱秋收节奏,置百姓疾苦于不顾。

    当真是......

    嘎吱。

    牛车一个走岔陷进车辙里,无论冯庄头如何甩鞭,车子仍然分毫未动。未几,老牛“哞——”的一声,挣脱了绳索,急速向前冲去。

    苏木顺势朝前一滚跃下牛车,才没摔个四脚朝天。一旁冯庄头急得直跳脚,这年头一头牛比人命还值钱,苏木好心道:“庄头不用管我,此处离庄子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冯庄头连连道谢,立刻追向老牛消失的方向。

    苏木爬起身来,左右拍了拍身上灰尘,刚走了没几步,脚踝处便隐隐传来刺痛,她强忍不适继续前行,没多久便彻底走不动路。

    背后被毒辣的太阳烤得几要冒烟,她只好挪到路旁麦穗下遮阴,希冀于庄子里派来寻牛车的人尽快出现。

    可惜,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整条道路上前后空无一人,麦穗下的阴影也越来越小,苏木整张脸被晒得刺痛,索性从庄稼地里,抠了些泥土糊在脸上。

    驾——驾——

    前方依稀有马车跑来,她连忙站起身子,使劲儿摇摆双手。眼看马车呼啸而过,苏木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一瘸一拐追在后面大声呼喊。

    “流觞,什么声音?”邓怀英侧耳。

    流觞停下手中马鞭,不情愿地回道:“公子,是个脏乎乎的老农,好像走不动道了。”

    “停车,稍他一程。”

    流觞有些惊讶,自家公子洁癖得厉害,平日里他若是少洗一日澡都会被罚,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计划将成,太高兴了?

    嗯,定是这样,流觞暗自点头,勒紧手中缰绳。

    苏木高喊几声,嗓子也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绝望之际,那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连忙单脚跳了过去,坐上车辕。

    搭人一程,本是邓怀英用来提醒自身,切勿志得意满。可等人真上了车,那股泥土的腐烂味儿,让他不由自主地头痛恶心。

    扣扣扣,邓怀英轻敲车框三下,示意流觞加快速度。

    苏木后腰间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回头,却只来得及从落下的车帘一角,瞥见一双白靴,而她身后正卧着一支水囊。

    口中早已干的冒烟,苏木连声道谢,等不及抱着水囊狂饮几口。行路颠簸,涌出的水花打湿了脸颊,她伸手胡乱擦了擦,这才发现手上沾了不少黄泥,将水囊印得斑斑点点,一时有些窘迫。

    “这水囊你留着吧。”流觞挥了一鞭子,继续道;“田里的事儿也不用担心,我家公子派了人手帮忙,不会耽误秋税的。”

    苏木低头扫了一眼满身的泥点儿,这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庄稼户,索性将错就错,也未反驳。

    二里地的距离,马车跑得很快。苏木在田家庄子前下车,“谢”字还未出口,流觞便瞬间敛起笑容,脸颊气得鼓鼓,迫不及待地挥鞭离去,只留下一地尘土。

    苏木被呛得连声咳嗽,伸手挥散面前的袅雾,又抬起水囊,底部不出所料正刻着一个“邓”字。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还真是冤家路窄!

章节目录

太后她不讲武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淮山牛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淮山牛腩并收藏太后她不讲武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