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薛闻没有想错,她们刚把屋子里的灯全部点上,用微弱的光照耀整个屋子后,含桃紧赶着又迈步进来。

    裙摆飞扬,脚步比寻常快了些,不似寻常她进退得当模样。

    “大姑娘说今日九姑娘做的粥品实在美味,让她魂牵梦萦,现如今九姑娘已经歇息好了,不若再去厨房之中一展本领?”

    “如此姐妹之情,大姑娘必定会回报与您。”

    回报什么?回报一个在她看来天上地下仅此一份的夫君吗?

    这种福气,长姐还是留给自己享用吧。

    薛闻不愿意重蹈覆辙,也不愿再多省事端,她今日做菜是因为醒来就在厨房,但现在还让她做,她不想。

    “我身子不好,刚刚才歇过来,就不拿上不得台面的厨艺出来贻笑大方,若长姐真喜欢,便吩咐厨房按照我的法子再制一次吧。”

    含桃脸色有些古怪,却也没有多加为难,似乎早就料定了她不愿意一般:“那九姑娘不如去跟少奶奶说说话?免得她夜半寂寞,身子又难受。”

    这倒在情理之中,但......

    “姐夫今日可回来?若姐夫今日要归,那我不便过去。”

    上辈子她未曾在这时候见过她那位姐夫,但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她现在总容易把人想最坏的结果,亦或者她已经改变自己,就怕其他事情也一同改变。

    “九姑娘安心即可。”

    这就是不会回来了。

    她暗叹一声自己多心,但转念又在心里夸起自己来。

    ——心里有事别留着自己猜,到最后瞻前顾后怕来怕去,就应该一五一十的清楚,让心里石头落下。

    薛闻面上平静点了点头,回到内里换上了外衫,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她和查查四目相对,噗呲一笑又回去加了一层。

    这天有点冷。

    但比没知没觉要好。

    薛闻是确认刚才含桃已经离开了的,但等她又穿了一层外袍出来,就见她在廊下等着,身边有个小丫头撑着灯笼。

    不知怎么的,薛闻心下有些怪异。

    有些事情不在意就会忽视,但一旦在意便能从细枝末节之中查验出细小的问题。

    上辈子......长姐有这么期待自己过去做伴吗?

    “姐夫今日不回回来对吗?”走在路上,薛闻冷不丁停下来脚步,一字一句的诘问着身旁领路的含桃。

    含桃的心一下要跳出嗓子眼。

    她暗暗想着,白日里已经知晓这位九姑娘不似薛夫人口中愚笨呆愣之人,但如此一问才让她觉察出了九姑娘的气势。

    含桃不禁在心底问:这种骇人气势,不用张牙舞爪的辅助,是一个在府邸里默默无闻的庶女可以做到的吗?

    心下所有的疑问都涌了上来,但此刻没有人来替她解答,她只能忽略自己焦灼的心跳,挤出一个笑容:“九姑娘放心,姑爷这几日公务繁忙,一直在衙中,并未回府。”

    薛闻这才点点头移开了视线,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继续走着。

    那气势收放自如,如今侧过头悄悄再看,只觉得姑娘生的如玉一般好看,却察觉不出她刚才的骇人。

    若非胸膛内的剧烈跳动,含桃只怕会忍不住以为,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

    长姐喜欢海棠,院子里这时候也栽种了许多秋海棠,此时正是这花盛开的时日,却眼看花到荼蘼。

    不过海棠无香,总让人忽略,若非薛闻能够冷静的四处查看,在暗夜之中总会无视。

    廊下一溜厨房的婆子候着,侍女们正在往内间上菜,见着薛闻过来齐身行礼,含桃为她掀开了帘子。

    薛闻见着长姐愿意用膳,心里也不由欢快不少。

    上辈子长姐便糊里糊涂,又不吃药又不爱用膳,才衰败的开春便去了。

    如今她若愿意好好用膳,在找一个名医,说不准真能熬过去这场病。

    但越发凑近内里,薛闻便嗅到了一股被掩藏在沉水香和药味之下的一股腥气。

    她精于厨艺,在鼻子和舌尖总会灵敏一些,薛闻可以确信这种腥气不是血的腥,倒好似.....是什么豚鱼等物没有经过任何处置便做熟后的腥味。

    “长姐,我来迟了。”心下虽说奇怪国公府的厨娘怎么会做这等东西,等走进里间便骤然停住。

    比在突然见到一个人时的惊恐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一个早在你面前死去,墓碑上都有青苔的人活灵活现的站在你面前。

    眼前背对着她的身躯十分高大,外头罩了一件沉甸甸的披风。

    墨发用白玉冠束起,下颌线条明朗,那是是随了他亲生母亲一般的英俊面容。

    听着动静回过头来,他微微侧目,肩上披着的披风落在厚实地毯上,悄无声息,露出外头月白色长衫。

    那双暗沉沉的眼眸望在薛闻身上,如同跨越时间的洪流,再降下一场暴风雨。

    她连连后退,直至看不到那人的身影这才恢复理智:“对不住姐夫,外头人只以为长姐在内,便邀我进来。”

    薛闻给查查使了一个眼色,查查默契的开口:“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这种事情也能马虎。”

    她问薛闻够不够,薛闻没理她,她就明白了其中意思,刚打起来的气焰又燃烧了三分,虽说这时的她对御下还不熟悉,但她心疼薛闻又老挨骂,学当然简单。

    刚还有些颤声的怒骂变成了厉声叱咄,越发顺溜。

    而薛闻听着她的话语,恍惚之中回过神来,骤然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而抓住查查如同暖炉一般的手掌,才方觉自己掌心冰凉。

    “既然姐夫在这儿照料姐姐,那小九告退。”

    她朝着屋内行了一礼,规矩和威风都展现的淋漓尽致,没有丝毫失礼,更不会成为话柄。

    但在惊慌失措之际见到的那人,又让她想起当时四面楚歌的历历心境。

    这种认知,让她离开院子的脚步飞快,越离院门越赶。

    如逃一般。

    而被惊扰的沈今川只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眸。

    还有裙摆潋滟,如同银光骤然泼了几尺远,站在屋内的人看着,只觉如同奔月的嫦娥。

    他差一点就伸出手来,抓住他遗失的明月。

    -

    从里间小榻上“悠悠转醒”的薛阮阮没有错过沈今川越过窗棂缝隙朝外看去的细微动作。

    她唤含桃进来伺候,紧接着外头响来嘉庆子的动静,说是将大少爷从外头带回来的菜肴热好了。

    薛阮阮脸色莹白似雪,偏唇上有着浅粉艳色,丝毫不似病中之态,她盈盈一笑:“刚才是我娘家九妹妹,最有贤德之名,生的是不是也好看,都让你看呆了。”

    “哪如娇娇半分。”

    沈今川在外头如何淡泊威严,在薛阮阮面前都是温柔公子。

    他英俊端正,嗓音清泠泠,在她耳边靠近,说着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小字,本还有些醋意的薛阮阮脸色羞红,嗔怪的轻推他。

    “娇娇”二字,是他在他们大婚之日,为她取得小字。

    “我都知道的,便是外头人脱光了在你眼前,你也觉得泛泛。”她的力气怎么推的开沈今川,不过闺中之乐,又轻柔的靠在他的怀中。

    醋意没有之后,想到的尽是骄傲。

    外头沈今川那些兄弟少有不花天酒地,还有主动攀上来的。

    她今日就要让沈今川瞧瞧,外头他见的都是什么活色,哪里比得上她选出的人物。

    薛阮阮病中感官迟缓,刚一挨上沈今川的胸膛他便站起身来,不过紧接着便被他扶着坐下。

    外头热好的菜肴上来,都是薛阮阮最爱吃的猪蹄、猪肘之物。

    她那一日平平淡淡眼高于顶的胃口在见到这些才胃口大开,用有福气的手捧着尝了起来。

    “你先吃着,书房那儿还有些公务,晚些来陪你。”沈今川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袍,披风在刚才已被脱掉。

    只剩下他这一身飘渺如谪仙的颜色。

    起身间,男人高大紧实的身体线条在严整奢贵的衣料下展现,薛阮阮乖巧坐着点点头,眼里充满着依恋。

    等含桃观察着确实带着人已经离开,朝着屋内点点头,薛阮阮这才抱着痰盂开始呕吐起来。

    “姑娘,这是何必。”连嘉庆子都看不下去,拍着薛阮阮脊背心疼开口。

    “夫君忙碌公务,还记得为我带吃食,怎能浪费他的心意。”

    薛阮阮吐完后漱了口,刚才绯红健康的脸色变得煞白一片,说话却依旧铿锵有力。

    “将鹿胎羹再端来。”

    连含桃都脸色一白:“可大夫说这种滋补之物您会虚不受补,一日最多只能服用一次,今日您为了见九姑娘不落下风已饮一次,见姑爷又饮一次,若是再喝,便为第三次了!”

    “姑娘女儿心性,不愿意让姑爷见着自己病弱模样,我去拿就是了,你吵些什么。”嘉庆子快言快语。

    含桃也知晓薛阮阮不听,她若愿意听进这话,便不会连救治的药都不肯喝,连屋子里的药味都是用的明目草药寻出来的。

    含桃见马上就要嘉庆子出门,忙问着:“厨房还制许多粥和风腌小菜,嘉庆子不若让姑娘带回来一同尝一尝。”

    薛阮阮伸手丈量自己纤细腰肢,犹豫后摇摇头:“不,那鹿胎膏虽说补阴却太让人发胖,我又整日躺着,若是这时候在吃些东西,腰肢就没法看了。”

    含桃不再费口舌,暗自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揽镜自照的病若西施,忍不住将压抑在心底多日的疑问问出:“姑娘今日为姑爷引见九姑娘,就不怕姑爷真的.......”

    难道真的不怕姑爷变心吗?

    薛阮阮好似听了什么玩笑话,清脆一笑:“含桃,你没读过书,不明白诗词里有句话叫——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不懂。

    知晓含桃真的不懂,薛阮阮压抑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巫山非云,意思是,天底下唯有巫山的云才能称为云,旁的都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她似乎忘了,过了会轻飘飘的开口:

    “啊,我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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