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演不动声色的收回眼,面如常色:“你继续说。”

    文和哼哧一声,见他书案上摆着什么,忙伸长脖子看去,入目便是他连作了几日的画。

    “皇兄还有闲情画画……”她咬咬唇,略显的不快。

    宋演抬眸,“事已至此,就是没有闲情,那又怎么样呢?”

    文和“噌”的起身,气势凌人:“皇兄……”她这厢话才一半,触到宋演一个眼神,又忙不迭的讨巧笑,“皇兄不曾考量过皇后有多欺负人,你一不在,她忙将二皇兄唤回京城,硬是接过了礼部的差事,七弟年幼哪争抢的过他啊,文和真怕时间久了,父皇也不想放你出来了。”

    最后些话,她咬的十分轻,时不时又看看宋演的神色,确认他无误,这心底儿才有底。

    这硕大的皇宫看来,更迭的十分迅速,若是这位子空出来,便有成百上千的人想要挤破脑袋坐上来,更何况他生来高位,盯着的眼睛便更多。

    “皇兄,实在不行便和父皇服个软,父皇向来疼爱兄长,此事也不过只是浅浅怄气,他时长旁敲侧击问询阿福你过得如何,想来他也是不小心说了重话,先从冷宫出去,余下的事再议。”

    “文和,他拎不清的关系,孤也不想拎清。”

    话罢,二人缄默不言。

    因为他们二人很清楚,宋演之所以不愿意松口,还是因为陛下听信谗言彻查殷氏一族,这个行为便是在殷贵妃、先皇后,以及宋演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既然连母族的人也护不住,孤愧于太子之位。”他撑着头,声音疲惫:“你们回去吧,告诉七弟不要进来了,孤倦了。”

    文和双唇翕动,劝慰的话卡在喉间,最后化作声喟叹。

    皇兄脾气素来犟,更何况又被那女人吹了耳旁风,心中这气又发不出去,从而不愿意出去。简直和父皇是一个模子刻出来,都是憋着气不愿意来见对方,可父皇日日过问他的情况,哪里舍得他在这种地方度日。

    文和只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这一个个脾气和牛一样大!

    这厢劝不动,她只得往外行,迎面撞上疾步而来的李慕含,她顺势将其拦住,“别进去了,皇兄现下烦的紧。”

    兄妹二人心心相通,默契的转身离开。

    等到了冷宫外边,她瞥眼去,只见路旁中央站着两名宫女,十分眼熟,遂询问宋慕含:“你可见过她们?”

    宋慕含疑惑,方才他从那边儿站着还未曾有人,怎么一个转眼的功夫便有人守着,这些人架势不小,面色不善。

    他担心会对李姝茵不利,遂又多看了两眼。

    “皇弟,瞧,那不是皇后身侧的大宫女么?”文和指着不远处。

    在半掩着的门缝中看见了一个身着深色绿袍的宫女,便是伺候着皇后的宫女不宁。

    他看了眼,若有所思,心底儿满是忐忑:“皇姐,她跑这大老远儿是为了什么?”

    文和摇头:“许是传皇后的命令罢,反正不是来找皇兄麻烦的便是。”

    见宋慕含紧盯着那块儿不放,便小声催促:“快些走,让皇后的宫人瞧见又要多嘴 ”

    宋慕含只好收回眼,但还是留了个心眼。

    而此时的昭日宫里边儿热闹的紧。

    李姝茵方走向后院,便听着有宫人满院子的喊人,气势凌人,一听便不是什么好事儿。但她想着若是此时不出去,那些人恐会欺负着林嬷嬷,这般想着她便决定不做缩头乌龟,先将眼前事儿做成再同宋子文道声歉。

    不宁抬着下巴,语气没了先前的和善:“前日说她是病了,怎么,这病这么久了还不见好么?”

    林嬷嬷垂首,规规矩矩答道:“公主儿病的实在是重,还怕病气染到皇后娘娘身上。”

    不宁不耐:“皇后娘娘既要见她,即便是腿断了也得爬过来,人死了也得活过来,也要同阎王讨回命,莫不是你们懈怠,故意欺骗娘娘的?”

    听她这些蛮横无理的话,李姝茵万分烦躁。

    她向来不争不抢,路过的宫人要是讥讽她两句,她也睁只眼闭只眼,装聋作哑罢休,可偏偏她又没做些什么,这些人偏要凑上前寻她的麻烦。

    应付个小喽啰便罢了,怎么连皇后身边的宫女也来凑热闹?

    这厢林嬷嬷已答了话,好声好气道:“公主她还病着,奴婢愚钝将此事抛在脑后了,还请姑姑责罚。”

    “不说些有的没的,将人带出来,娘娘要见她,这才是要紧的事儿!”

    她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李姝茵带回坤宁宫去,是一句解释的话也不想听林嬷嬷说。

    李姝茵从里屋缓缓走出,漫步而至她的跟前,问道:“要现下过去?”

    不宁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她的确是犯病生疾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后退两步,眼底闪过一丝嫌弃:“既然还能动,那走罢。”

    林嬷嬷正打算跟上,不宁又斜眼看来,“娘娘只要求见李公主一人,你也是李公主么?”

    “奴婢逾越。”

    林嬷嬷深吸一气,忧心忡忡。

    李姝茵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投了个眼神过去,便垂首跟在不宁的身后。

    林嬷嬷再想说些什么也没了法子,面对着这些强盗似的事儿,只得在心底盼着不会粗鲁对待公主。

    皑皑白雪积起,随着宫道蔓延到看不尽头的远方,深深浅浅的脚印又很快便落雪掩埋,白雪红墙,绿瓦琉璃片,道道高墙遮住的是外边的风景,

    也是她,无论在燕国也好,庆国也罢,从未见过的景色,

    说的直白些,过了那宫道拐个弯儿的地,她便没有见过,看哪边儿哪新奇。

    一时间竟忘了这从头到脚的寒意。

    不宁走的飞快,这外边儿实在是冷,她也不想慢慢悠悠的拖着事儿。

    高墙之上是丝丝分明贵气逼人的纹路,大殿前的院子被柳绿花红填的充实,即使是大雪寒冬,但该长的花儿是一个不少。

    李姝茵轻轻叹气。

    明是在一个宫里,昭日宫真是什么都不长。

    “在外边候着,待奴婢请示皇后娘娘。”不宁顿下步子。

    她点点头,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这院子很大,如她在燕国时的宫殿一般,但燕国总是要好过庆国,既没有冻坏手脚的严冬,也没有这些刻薄的宫人。

    不宁掀开珠帘,轻着脚靠近贵妃榻上小憩之人,柔声道:“娘娘,李公主在外边候着呢。”

    庆皇后秀眉微动,倚着这个姿势并没有动弹:“本宫倦了,让她候着。”

    不宁垂首:“是。”

    殿门从里边儿打开,不宁揣着汤婆子自上而下的看着站在雪中的李姝茵,“李公主,不巧娘娘正歇着,劳你在外边候着,等娘娘醒了再进去。”

    说完她便砰的声将殿门阖上。

    殿外立着两个宫婢,闻言同情的看了眼李姝茵。

    这如此大的雪,要她在外边候着,皇后娘娘也没个准信什么时候要见人,怕是要遭一番冻。

    李姝茵并不想怨天尤人,也不想自怨自艾,只盼着能早些回宫。她贴着屋檐边儿上走了两步,尽量能挡着些雪。

    可这雪下的越来越大,不见停的意思,不合时宜的刮着冷风,纵使她躲在底下仍旧少不了那雪吹了进来,带着凉意钻进她的衣袖之中,即使厚厚的小袄也挡不住来的猛烈。

    这厢才有些见好的病怕是又要重上些。

    她哈出口寒气,心中隐隐作疼。

    不知道嬷嬷会不会担心的吃不下晚膳;不知道更深露重,这雪会不会停。她本不想给他人添上麻烦,也不想成为一个麻烦,只是总不如人愿,任凭她如何乖巧行事,却总是会有些意外。

    庆国的皇后……

    罢了。

    *

    林嬷嬷倚在门外,一瞬不瞬的盯着姝茵离去的地方,几乎是要看出洞来,冻的唇角发紫却依旧侯在外边。

    阿福急匆匆的窜出来,一抬眼便见到守在外边的林嬷嬷,登时被吓了一跳。

    这昭日宫的人怎么都喜欢趴在门上,跟鬼一般的朝着外边儿看,又是在夜里昏暗的时候。

    林嬷嬷见到有人过来,顺势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水,出声询问:“这位公公,劳烦你等等。”

    阿福脚步一顿,以为是有什么急事,便走了过去:“怎么了?”

    林嬷嬷问道:“你来时可有路过坤宁宫?”

    阿福摇头。

    他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这些时日一直跟在陛下跟前伺候,哪会无缘无故跑到坤宁宫去。

    林嬷嬷唇瓣微动,长叹声。

    阿福想着殿下似乎对昭日宫的姑娘上心些,连那日陛下所赏赐下的吃食也送进了昭日宫。于是乎他便多了句嘴,问道:“可是你家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林嬷嬷掩面抽噎:“公主被皇后娘娘的人带走了,估摸着有两个时辰了。”

    “皇后娘娘的人,可是有什么缘故?”他问。

    林嬷嬷摇头:“娘娘前日来请过公主,只是那时公主着了风寒,便推了说晚些,今日公主好不容易醒了,她们便大张旗鼓的赶来,说什么也要将公主带去,说是娘娘要见她。”

    林嬷嬷虽说的极其隐晦,但阿福也听出她担心的意思。

    这皇后着急找人过去,连着这么长时间也不放人回来,想来真是出了事。

    阿福遂问:“嬷嬷是想要咱家做什么?”

    林嬷嬷犹豫半晌,心中并不安宁,忐忑的询问他的意见:“若是主儿还不来,可否请公公与你家贵人……提上一提。”

    她作势跪在地上,膝盖触到湿冷的雪堆之上,“老奴知晓这话实在没得道理,但老奴也是没有法子,这位主儿想来说的上话,也无需多做些什么,只要能将公主活着带回来便可。”

    她又磕了三个响头。

    年过半百的妇人满头银发,此时却已分不清,到底是否是落下的雪。

    阿福于心不忍,只好应着:“咱家同殿下提上一嘴,毕竟这是皇后的意思,怕是没多少人可以撼动。”

    林嬷嬷又连着磕头,“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阿福入了院子,见殿内灯火通明,两侧的窗棂大开,寒风夹雪入内。

    “殿下。”

    宋演坐在窗子边上,手里拿着本兵书,仔仔细细的看着,闻言微微抬头。

    阿福将带来的吃食放下,疾步走到他跟前,急切从眼底跳出:“听闻殿下请了杨太医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宋演放下兵书,不知怎么的今日静不下神,看着书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

    阿福见他出神,便重复道:“殿下请了杨太医,可又是有哪里不适?”

    “殿下?”

    直到他连唤了几声,这才叫他缓过神。

    他微微歪头,神色不明:“嗯?”

    阿福松了口气:“殿下,您这是想什么呢如此出神……奴才听闻您请了杨太医过来,可是身体哪里又有不适?”

    宋演直起身,正襟危坐:“没有。”

    他将兵书放在案上,指尖触碰到边儿上卷起的画卷,淡淡的凉意随着指尖往上爬,算是他夜里唯一一次凝了神。

    “将这画卷送去昭日宫。”

    阿福面露苦色,迟迟不接过画卷。

    宋演察觉出他的异常,拿着画卷的手微微一怔:“出什么事儿了?”

    阿福缓缓道:“奴才方才路过昭日宫前,见她宫里那位嬷嬷立在外边儿,奴才多了句嘴,她道啊这李公主快要天黑时被皇后娘娘的人唤走了,现下还未回来,殿下要是将画卷送去,怕是会扑个空。”

    “被皇后的人带走了?”

    阿福点头:“说是前日便有皇后的宫人来寻过,只不过那时李公主生疾,怎料今日方醒,这厢又来了,十分强势……”

    等等!

    他的眸子发亮,难以置信。

    宋演剑眉蹙起:“哑巴了?”

    “殿下请太医来,不会是给李……公主瞧罢?”阿福憋着一口气,忐忑不安的盯着宋演的反应。

    宋演不言。

    阿福惊呼:“殿下当真是……”

    “舌头不想要了?”

    宋演睥睨他一眼,眼底的冷意快要藏不住。

    阿福揣手,虚虚笑:“奴才多嘴了,只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皇后请李公主过去,定没得好事。”

    他也算是将林嬷嬷的意思带到,接下来发生什么,都只是殿下所决定的,与他毫无干系。

    宋演轻叩着桌案,若有所思:“昭日宫偏远,他们自是八竿子打不着,请她过去作甚?”

    阿福应:“是啊,这天气又寒,若是让这李公主在外边候着,那真是……嘶!”

    李姝茵与皇后并无关系,依着她先前的话,她甚至都不知道皇后的宫殿在哪儿。宋演思来想去,只觉得皇后来寻李姝茵很大的缘由是因为她先前与冷宫走得近,遭皇后惦记上,这时候才派人来寻。

    花窗透雪,宋演起身,唇边虽挂着一抹笑意,但眸中却毫无笑意,丹唇翕合,看似慵懒随性,却有着居高临下之气:“燕皇后见过殷贵妃,随了些物件过来,恰是今日夜里带来,寻了半晌不见李公主,遂派人去坤宁宫请人,可明白?”

    阿福垂首:“奴才,明白。”

    他转身欲离,却发现身后之人动作窸窣,他一惊,忙问:“殿下要同奴才一起去么?”

    宋演眼帘微低,冷若冰霜:“既是因为孤才会让皇后惦记上,那孤也需让其瞧瞧,手要是伸的再长些,是什么后果。”

    阿福见他动了怒气,忙道:“奴才请人移软轿,殿下请等等。”

    “殿下出了冷宫,便……便是像陛下服软了。”

    宋演嗤笑:“孤当真是想瞧瞧,他们这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

    李姝茵仍站在原地不动弹,霜雪浸盖了她的眼前,模糊一片。

    张雾从里屋走出,沉声道:“娘娘现下在洗漱,公主再等上片刻。”

    宫灯明亮,照在她身上如同着了蚕丝玉衣,连带着寒风也柔了几分。

    “好。”

    她强撑着神,可算是让她等出了皇后的指令。

    正当张雾往回走时,忽而有宫婢上前禀报:“公公,福公公在外候着,说是贵妃娘娘想请燕公主过去。”

    张雾扯唇:“皇后娘娘要见,让他回去候着。”

    “张公公,皇后娘娘谈了时间也够长,贵妃娘娘等了颇久,实在是耗费不下,便差咱家来催催,不如你去禀报声皇后娘娘,这人咱家便带走了。”

    阿福也不顾外边儿宫婢拦着,撑伞大步入内。

    张雾笑:“福公公,怎么不知你如今替贵妃娘娘当差了?”

    阿福并不在意他话中嘲讽,意有所指:“风雪大,软轿在雪中停的久,我家殿下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因你又加重了病症,陛下以后是怪罪下来,也不知道张公公有几个脑袋够扛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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