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62年之后,世间再无雷锋。

    ·

    安德这座小城,容纳了五十万人口,城区房屋密集,流言总是传得很快。

    偏偏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思想没有跟上流言的扩散速度,几乎是所有的问题,在长辈们眼里都是不可外扬的“家丑”,哪怕是杀人放火这样的大事,也不宜对正值高三的孩子们透露太多。

    所以阮语从前也只是隐约听说,隔壁家的傅叔叔犯了事情,要进监狱里改造几年,当时阮语还庆幸这事儿是发生在晓椿高考以后,否则对她情绪造成影响,她未必还能正常发挥考进沪大。

    可今天再看周素琴女士的反应,只觉得当年的事情并不寻常。

    “妈,过几天就高考了,这几天让千珩来我们家里吃饭吧,奶奶总是不舍得买些好菜,虽说他吃什么都能考得好,但咱们左邻右舍的,是不是能帮扶一下?”阮语人都快贴到周素琴脸上,指着电视剧里的螃蟹说:“高考爸爸也很辛苦的,听说现在对监考老师要求越来越严了,我们晚上蒸螃蟹吃吧,爸爸最喜欢吃螃蟹了。”

    “你可真是会挑日子,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奶奶买了螃蟹回来,说今天要请宋老师来家里吃饭,好久没见奶奶这么高兴了,你可别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去人家家里讨嫌。”周素琴看了眼时间,催她:“你爸试卷肯定都封好了,快去找他吃饭去吧,今天你妈我有点上火舌头疼,别给我打太辛辣的菜。”

    “知道啦。”阮语迈着小碎步,去学校里找阮习文。

    重生前,阮语也曾经以为骆远方和宋巧这一对能成,毕竟骆远方在宋家的厂子里工作了半辈子,两个人知根知底。宋老师因为走路有些跛脚,多年未婚嫁,一直对骆远方照顾有加,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意味,试图撮合。可偏偏碍于骆千珩年纪小,两个人一直当朋友处着,如今这么正式地请人到家里吃饭,阮语直觉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遗憾的是,上一世因为骆千珩不久后遭遇的那场意外,骆远方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不愿拖累宋巧,两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阮语听闻,宋老师最后嫁给了一个开水果店的男人,总之错失了这段良缘,阮语还一度为他们感到惋惜。

    所以,一定一定要保佑骆千珩这一世远离意外,远离伤痛。

    不仅仅是为他,也不只为了他们,还为后来的一切。

    拜托,让她也救他一次吧。

    夜晚的时候,阮语洗完澡,坐在院子里乘凉,手里的电视剧细水长流到三十二集,阮语见阮习文洗完澡出来,问他:“今天这么晚了妈妈还在店里做什么?你不去接她回来吗?”

    阮习文笑:“正要去呢,听说坡下面新开了家水果店,你妈去给你挑西瓜去了,我担心她抱不动,去接她去,你先别着急刷牙,一会儿吃西瓜。”

    六月初西瓜才刚上市,在水果里不算便宜,但阮语和阮习文都喜欢吃,周素琴从来也不抠这个门。阮语挪了挪屁股,依旧不舒服,站起身来去冰箱里找喝的。

    忽然巷子里传来阵阵骚动,人声渐起,阮语开了半扇门去看外面的动静,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看到有人杵在巷子口张望,议论纷纷。

    阮语偏头去问领头的吴姨:“这是在看什么呢?”

    吴姨皱着眉头:“听说老傅从里面出来了,刚才我听到他们家里有动静,听着像是在骂晓椿妈。”

    阮语愣了愣,确实仔细听也能听到男人愤怒的声音。

    阮语不爱凑这种热闹,小城里年轻人少,家庭妇女喜欢凑在一起聊闲,阮语退回到院子里,把手机横起来刷剧。这个时节蚊虫多,阮语折回房间里拿花露水喷腿,隐约听见议论声降下来,邻居们三三两两散了。

    门被从外面推开,阮语主动上前去接西瓜,随意问道:“刚才好多人在晓椿家门口看热闹,你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吗?”

    周素琴摇摇头:“我们刚才回来的时候没听到动静啊,怎么了,晓椿他爸一出狱就打人啊?”

    阮语不解地看着周素琴:“打人?”

    阮习文把西瓜放到水池里,拧开水龙头去洗,问阮语:“你高三那一年,晓椿爸爸犯事儿进去了,你知道吧?”

    “知道,但又不完全知道。”阮语去拿砧板放在石桌上,把刀递给阮习文:“当时我妈说的含含糊糊的,我也不敢问晓椿,只隐约听说是伤了人,为此晓椿都不能回来考公,还真有些可惜。”

    “能考公,晓椿怕是也不愿意回来吧。”阮习文望着阮语积极伸向西瓜的手,问她:“你就一张嘴,能不能一块儿一块儿吃?”

    阮语笑:“我给千珩和骆叔叔送两块,奶奶这个点肯定睡了,我明天再给她拿。”

    阮习文无奈一笑:“我们刚才和千珩爸爸一起回来的,他也买了个西瓜,你就别去送了,千珩估计都已经吃上了。”

    阮语摸了摸鼻子,收了手,拿起一块西瓜自己吃。

    院子里开着灯,天上月亮浅浅一道弯,星星布满夜空,阮语抬头望天仔细欣赏,不由想起多年后繁华的宁杭,萧山区写字楼林立,纵使不像其他工业城市那般看不到星空,可高楼里灯火通明,疲惫不堪的打工人觉都睡不够,根本无心抬头望天,不知白白浪费了多少个月夜。

    周素琴回家第一件事是去洗澡,阮习文蹲在厨房门口吃西瓜,问阮语:“毕业论文写的怎么样了?”

    阮语贴着他也蹲在边上啃西瓜,尴尬一笑:“毫无头绪。”

    “写作文你从前不是最得心应手的吗?”

    “它是论文,不是普通作文,爸。”

    不知道是不是重生前写多了公关文案和广告创意,现在面对键盘阮语能想到的总是些新颖的词汇,和她的论文选题毫无关系甚至总是把她带跑偏。

    阮语一口咬在鲜红的瓜瓤上,正想请教请教阮习文,忽然听见隔壁院子门“哐”的一声摔上,阮语和阮习文对视一眼,阮习文站起身来垫脚往院子外望。

    “千珩和骆叔叔吵架了?”阮语第一反应是这个。

    阮习文摇头:“他们父子两个一天话都说不到几句,吵不起来。”

    “那……不会是奶奶出什么事情了吧?”阮语心里顿感不安,放下西瓜皮在地上,站起身来往院子外走,说要去看看。

    阮习文紧随其后:“有可能,咱赶紧去看看。”

    奶奶几年前中过风,当日阮习文在校授课,是在上自习课的阮语赶到,帮着骆千珩把人往医院里送的,那时午后校门口的商铺都关着门,骆千珩孤立无援的样子,阮语其实已经记不清,但那天少年沉痛的哭声,阮语却永生难忘。

    母亲早逝,父亲少言少语,骆千珩从小到大所有的关爱,都来自奶奶和阮语。

    重生前,奶奶是在2016年因病去世的,因为是急性高血压发作,很难提前预防,人走得很快,但好在骆千珩赶上了见奶奶最后一面……

    可阮语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记忆中她永远慈眉善目的一张脸,早已模糊,后来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是奶奶做的红烧肉味道。

    阮语爷爷奶奶去世早,在这一片,阮语早就把千珩奶奶当成自己奶奶一样了。

    阮语开了院子门,和阮习文往巷子外走,看见附近几家院子门都开着,先前那一批围在傅晓椿家门口的人又重新围上来,这回议论声更甚。

    阮习文挤进去,逮着一个人问:“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对方面色紧张,抓着阮习文的胳膊,说:“晓椿爸爸又喝多了在家打老婆嘞,刚才那会儿我们来看的时候已经收手了,刚才不知道又是怎么了,又动手了,把家里桌子椅子都砸了……”

    阮语偏头,心下顿感不好,慌张扒开院门去看,逮着门边的一位叔叔问:“都打人了你们怎么没人进去劝啊?傅叔叔那么健壮,把人打出什么好歹来可怎么办啊?”

    阮语毕竟是个女孩子,从来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一双脚在门口踌躇,抓着阮习文央求:“爸,你赶紧进去看看呀,可别闹出什么人命来,大家怎么都站在门口看热闹啊,叔叔你们赶紧进去劝劝呀!”

    巷尾的林叔叔看了眼阮语,尴尬道:“人家家务事,我们街里街坊的也不好插手啊。”

    “我刚才帮忙报警了,一会儿警察会来调解的,我们这贸然闯进去,搞不好老傅还要以为我们趁他不在家这几年,和晓椿妈妈搞特殊关系呢。”

    阮语木然看了一眼门口这群人,一只脚踏进去,拉着阮习文做了一回出头鸟。

    警察这时候恰好赶到,拨开人群进到院子里去查看情况,阮语和阮习文站在门边等警察出来。

    巷子里没有路灯,谁家院子里的灯亮着,谁家门口就亮堂。

    傅晓椿家院子里灯没有亮,倒是骆千珩家的灯亮堂无比,警察叔叔亮晃晃的手电筒照在傅所东脸上,两个人扶着马阿姨走出来,往警车上去,另一名警察带着傅所东去派出所做笔录。

    马阿姨吓得蜷缩着,谁问她什么都默不作声,眼神空洞,魂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脸上身上全是新鲜的伤,但总归是没有生命危险。

    阮语看到马阿姨的一瞬间,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正犹豫要不要给晓椿去一个电话,这时天空突然开始落雨,由最初的小雨点到噼里啪啦的大雨砸下来,也不过只一两分钟。

    “没事了,我回去看看你妈澡洗好了没有,让她陪着你马阿姨去医院看看,晓椿在外地,这没个人陪着肯定是不行。”阮习文推着阮语出了院子,方才还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大半,还有两个回家拿了伞远远站在巷子里看结局的人。

    慢慢地,这一群人又打着伞过来关心马阿姨的伤势,那眼里的关切不似作假,可偏偏阮语看见心里毫无波澜。

    人在夏天,经历了方才的一幕,阮语的心却像凛冬一般寒冷。

    早知人心凉薄,可阮语怎么也没有想到,屋前屋后大家平日就像亲人一般走动,真遇到这种需要出头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蹚这一趟浑水。

    明哲保身,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苛求的,见义勇为是该夸赞,但我们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那样高尚的品德。

    可是,总归还是失望的。

    阮语换位思考,如果今天遇到危险的人是她的亲人,如果是她不在家的时候,阮习文出手打人,周素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她真的会恨今天在场看热闹的每一个人。

    也包括那个没有及时冲进去救人的自己。

    阮语忽然醍醐灌顶,想到重生前傅晓椿那些反常的行为,她好像就是带着这样强烈的一种恨,坚决地和他们这些邻居、和安德这座小城永远地划清了界限。

    晓椿书屋换下招牌,挂上的是高洁书店,可是住在这里的他们这些人,扪心自问,都配得上“高洁”这两个字吗?

    阮语产生疑问。

    走到千珩家门口,阮语看见骆远方开了门出来询问情况:“我刚洗完澡,听见有警车的声音,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阮习文蹙眉:“老傅一回来就打老婆,动静太大了,林工报警了,这会儿正要把晓椿妈妈往医院里送。”

    “哎呀,伤的严重吗?我拿衣服去洗澡的时候就好像听到有动静,千珩这孩子这会儿不在房间里写作业也不知是去哪了?不是去劝架了吧?”

    阮语一惊,忽然间想起那声响亮的摔门声。

    忙问阮习文:“千珩呢?千珩是不是进去拉架了?怎么没见他出来?”

    阮习文和骆远方对视一眼:“不可能吧,如果千珩过去了,这时候也该回来了,不是警察都来了吗,应该没什么事情了吧。”

    “是啊,千珩人高马大的,能有什么事情?”

    说着阮习文就要拉阮语走,被阮语一下子挣开。

    阮语后知后觉地转身,冲进人群回到傅晓椿家的院子里,客厅被砸得一团糟,阮语环视四周,才发现骆千珩歪歪扭扭地倒在门后墙边,看样子是被什么东西打晕了。

    阮语的声音歇斯底里,她紧紧抱住骆千珩,痛斥屋外的所有人:“你们不是都看到千珩进去了吗?为什么他没有出来你们没有一个人担忧?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关心千珩的安危……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他身强体壮,因为他年轻阳刚,所以就默认了他不会出事情?

    哪怕……他面对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会把自己老婆往死里打的男人。

    什么破烂潜规则,原来人心凉薄,有同情心的人多,但真正能因为同情心付诸行动的人少之又少,人们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1962年之后,世间再无雷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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