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时分,日光渐盛。

    桂记卤味店今日的两桌堂客被包圆了。

    木质餐桌邻近一面火墙,背后是灶台里的柴禾和秸秆燃烧不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像是沉睡的冬天,刚睁开惺忪的双眼。

    “菜已上桌,二位大人里面请,有需要随时喊我。”

    桂枝儿忙于应对排队的散客,只浅浅行了个万福礼。

    化雪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气温甚至比昨日还冷。

    两位来客或许是乘坐马车,鞋履洁净,但依旧裹上了厚厚的棉袍。

    刚一进店,温暖扑面而来。

    “这设计当真巧妙,墙砌得薄,热气儿烘得这儿暖暖和和的。”刘善渊大为新奇。

    “刘老弟将来可有口福了。”一位身着对襟圆领蓝袍的中年男子,抚掌笑道。

    他嘴唇较厚,眼圈发黑。

    和对面的刘善渊对比之下,气质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马知府,因在派系斗争中站错队,以罪左黜。

    据不完全统计,他和幕僚在镇北不到一年,总共吃了十二头肥猪、十二只山羊、一百零七只土鸡。

    喝了三百三十六斤米酒,还睡了几个小寡妇,一事无成。

    如今他的靠山又在政斗中翻身,通过积极运作,他也终于能扬长而去。

    “恭贺大人擢升。”刘善渊缓缓将酒杯举至胸前,“还望进京后为小弟美言几句。”

    官运嘛,就是此一时彼一时。

    “好说好说,快尝尝这雪眠蛤。”马知府打了个哈哈。

    刘善渊低头凝视,内心有一瞬间的抗拒。

    盘中餐色泽红亮,能看出食材在热油锅中经过快速翻炒,肉质大约是紧实而有弹性的。

    闻起来更是诱人,带有恰到好处的辛辣感。

    但不论名字再文雅,它本质也是蛤蛙!

    这玩意儿皮肤粗糙,身体臃肿,说不好还有毒性,怎堪入口!

    昨儿个他刚觉得桂小娘子的热卤不错,比之京城翠园酒楼毫不逊色。

    可这盘菜……

    罢了,政务交接还需要诸多配合,总不好拂了马知府的面子。

    刘善渊屏住呼吸,视死如归地夹起一小块骨肉。

    入口第一触觉是鲜嫩滑爽,他忍不住轻轻一嚼,汁香四溢。

    咸香入味,没有丝毫其他肉类的干涩感。

    刘善渊眼前一亮。

    “如何?”马知府看戏一般,气定神闲地问道。

    “店虽小,菜品不输翠园酒楼。”刘善渊保持原定评价。

    “哈哈哈哈哈,刘老弟,才刚到北境就怀念京城了?”马知府抖抖眉,开起了玩笑。

    被戳中心事,刘善渊尴尬地拿起木勺舀了一口汤。

    这一尝,更加惊喜。

    常规的素烩汤不过用一些新鲜蔬菜,白萝卜、冬瓜切块儿,木耳、豆腐切片,口感清淡。

    桂记的汤底却格外有滋味,软烂清甜。

    “虫草、枸杞……加上这些滋补食材,店家这么舍得下本钱,当真能维持经营吗?”

    刘善渊颇为不解。

    “薄利多销,大人喜欢就是小店的福分。”桂枝儿结束了零散售卖,前来添酒。

    她施施然弯腰,修长的手指提起酒壶,轻松写意地向酒杯中倾倒。

    桂枝儿的动作轻盈流畅,琥珀色的米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弧线,最终坠落杯中。

    水声叮咚,宛如一曲优美的乐章。

    刘善渊点头回应,不再多言,唯有视线多停留了片刻。

    一场隐蔽低调但不简陋的私人宴请,宾主尽欢。

    刘善渊还想请教一些治下方策。

    毕竟镇北府除去中心府城以外,下辖榆塞关、十二堡、龙沙镇、凌河县四个区域。

    马知府眼神游移:“这、这个风土人情各异,刘老弟你接手后自然就懂了。”

    桂枝儿在背后抿唇一笑。

    要论马知府对政务的了解程度,那就只有:

    拍脑袋决策,拍胸脯保证,拍屁股走人。

    刘善渊对上她嘲弄的眼神,便也明白了几分,不再聊扫兴的话题,转而向马知府介绍起京城的最新动态。

    酒过三巡,切入正题。

    马知府整了整棉袍大袖,端坐起来,神态肃穆地挥挥手:“小娘子下去再添个菜吧。”

    “是。”桂枝儿知趣地起身离开。

    桂记卤味店门口的牌子变成“今日售罄”。

    厚重的棉布帘也被妥帖地放好,以抵御寒风侵袭。

    小店内炉火熊熊,暖意融融,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谈私密话题的地方了。

    “刘老弟当真是从京城来的?”马知府嗅了一口醇厚口感的米酒,压低声音,在酸味中眯了眯眼。

    “这……说出来大人可莫要检举我。”刘善渊惭愧低头,“沿途确实在楚淮一带逗留了几日。”

    楚淮河多有文人骚客,更有十里烟花、勾栏瓦舍。

    “呵。”马知府不满地放下杯,几滴酒溅到桌面,“刘老弟说笑了,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他神态阴沉,上下审视,仿佛适才的谈笑言欢都是假象。

    “下官确实不知,还请大人明示。”刘善渊诚惶诚恐。

    场面一时间有几分僵持。

    新官上任,往往需携带半部“鱼符”,地方拿另外半部分与之勘验后,方可交接。

    鱼符没问题。

    路引,除了画像不太妥帖外,应当也没问题。

    至于马知府,江阴会稽人,永靖十五年赐同进士出身后外放做官,不应当在京城见过刘善渊本人。

    一切天衣无缝。

    刘善渊抬眸,日光下的肤色渐趋苍白透明,仿佛能看见皮层后细微的血管,透出病态的脆弱。

    他的视线越过马知府,透过木框架的格子窗。

    小院的树旁隐蔽处藏着一个人,赫然是管家。

    管家五指并拢,横在脖子前抹了一下。

    刘善渊微微摇头。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老弟不要放在心上。”马知府面色回暖,“你从京城来,怎么不跟我提先锋少将军的事?”

    “您是说栾小将军……”

    话题一转,双方依旧谈笑风生,气氛重归热烈融洽。

    后厨,桂枝儿正用树枝拨弄着沉甸甸的橘子。

    通过小火缓慢烤制,不断翻动,确保其受热均匀。

    当橘子表面微微发黄,散发出焦糖般的诱人香气时,她拨开先尝了一个。

    “好吃,加这道炙烤金橘,就收三十个铜板吧。”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自己绝对算不上奸商。

    这收的可不只是两个橘子的钱,是明明能听见谈话却还要装聋作哑的精神损失费。

    以及,任由管家在小院躲藏的好处费。

    虽然大家都以为她看不见也听不懂。

    是了,乱世将至。

    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马上定乾坤。

    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卤味店的老板,来军营寻亲的可怜外乡女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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