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入金陵台上,喧哗人语流贯入耳,姜殷堆砌起她平生所痛恨的柔柔笑意。宴上觥筹交错,不时有姜殷不识得的人来敬酒恭贺,裴晗一并挡了。

    没喝酒也仿佛有几丝醉意,姜殷虽早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想着即将到来的结局,却仍旧心内不安。

    “你怎样,可是想吐吗?”裴晗侧身问道。姜殷掀了掀眼皮,分毫未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执起案上白玉杯便一饮而尽。

    正值此时,咸熹皇帝缓缓把目光转向太子坐席,对姜殷道:“多年不见,你父亲可还好吗?”

    丝竹管弦入耳,仿佛静了一刹那,座上宾客俱往姜殷处瞧来。

    皇上此言自然问的是晋王。姜殷仍作柔弱状缓缓起身,盈盈一拜,随即答道:“妾身也多年未见父王。不过父王前日曾来一封书信,笔力仍健、力透纸背,想来也当身强体健。我替父王谢过陛下关怀。”

    咸熹皇帝一笑,抬手许她近身。

    只见她盈盈为白玉杯斟满了酒,出席缓步上前,柔声道:“妾身多年蒙天家庇佑,才得以孕育皇室血脉,妾身敬陛下这一杯,聊作叩谢陛下与殿下恩德。”

    话音落下,她饮尽杯中酒,咸熹皇帝也持杯仰头。

    变故的发生便是在这一刹那。

    姜殷秀目微阖,眼睫轻颤,心中在默数着,虚空中仿佛某个滴漏缓缓见底,她身形一闪忽然暴起,右手从腰腹衣裙间提出一把折钢匕首直捅皇帝心口。

    金陵台上本是家宴,暗卫只留两名,姜殷身影极快,又是骤然暴起,谁也没有提防一个本该手无寸铁的柔弱孕妇,两名暗卫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见姜殷跃入半空直奔王座,匕首耀眼的寒光一刺,裹挟着破风之声,眼看便要直直没入咸熹帝胸口。

    然而咸熹帝多年征战沙场的军人素质仍不可小觑,可知他封地宁州,以骁勇善战闻名,十六岁便以战车三千肃清北荒,见这当心一刀,已知躲不过,便极为精妙地奋力往右侧一扑。

    鲜血刺目,姜殷刺入时便知到底没能刺中咸熹帝要害,她仍想抽出匕首再补一刀,但此时暗卫反应过来,两人大力制住她双臂,夺取她手中匕首,宾客大呼护驾,无数羽卫瞬间涌至黄金台上。

    姜殷知晓成败只在一刹那,大势已去,她愿赌服输。

    她寡不敌众,再无生路,两名暗卫制住她压于地面,却惮着她腹中胎儿,不敢使上十分力气。姜殷此刻被牢牢制住,脸颊贴于阶面,额前顺下一滴殷红鲜血,在她隽白面容上显得触目惊心。

    她面色冷淡,仿佛眼前一切乱象皆与她无关一般。

    皇帝左肩中刀,又被立刻抽出,鲜血奔涌而出,脱力断续呻|吟着。随宴的嫔妃扑在他身上大声哭喊着:“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宾客乱做一团,起身躲避在前来的羽卫身后,明晃晃的护刀抽出,闪得姜殷眼前一花。

    她静静垂目,在等第二个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她本来就地伏诛,身躯却陡然一转,运劲于身侧,骤然脱离了两名暗卫的控制!

    她疾奔于宴席中央的大道上,往室外跑去,侧脸血迹分明,精心赶制的宫装如今已然松散,袍袖纷飞,仿佛一张惊心动魄的静物画。

    然而门外已是立满重重羽卫,她无路可逃,被逼退在金陵台阑干边。

    殿内喧哗声犹震,颊边森凉血未干。她眉目似有鲜红,更显艳丽绝伦,神色愈冷淡凄然。

    姜殷仿佛感觉到五内脏腑沸腾的血,她所惧怕亦期冀多年的死亡便在即刻。三面羽卫拔刀冲她,虽未向前,大约是想生拿回去审问幕后主使,抑或是还想要生剖出她腹中裴家血脉。

    要她活下来受辱吗?她已经已经沦落至今,难道还要再被打入囚牢,苟且偷生吗?

    姜殷阖上双眼。她也曾是明月清风般的高门闺秀。

    春风忽然急迫起来,她听见耳侧破碎的疾声,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月色下。

    好在她留了一手。她原本练的便是双匕,方才情势紧急时都未曾抽出,为的便是此刻能有一个痛快。只见她从衣袍中抽出另一把藏下的折钢匕,白玉为柄,在昏暗的天色里闪烁出一线寒光。

    这世上的烟火炎凉再不会为她所困了,她执迷不悟地再度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骨碎身的救赎。

    只见姜殷扬眼抬眸,衣袍猎猎,声音虽轻却连大殿内都无比清晰:“姜殷本为姜氏嫡女,是为太子正妻,委身反贼,非我之意。”

    她扫视眼前诸众,想到多年前大齐国土流血漂杵、民不聊生,想到故国三千,五年死生,心里涌上滔滔恨意,厉声道: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乃大节而不可夺。宁贼篡位,弑天子而杀手足,不忠不义,寡廉鲜耻,天理难容!”

    她声音铿锵,犹如凤凰泣血。仿佛那一刹那她的魂魄脱离了眼前腐烂浮华身躯。她不再是阙京金丝雀,她是亭山绝色,是凉州大漠。

    头顶天色阴沉、乌云沉沉压过来,方才那场积郁的大雨仿佛终于要落下,只见姜殷被狂风席卷得凌乱不堪,然而沉静疯狂几近破碎的气质分毫未乱,她凄声续道:

    “我欲杀贼,然未回天,今固当死,命归于大计,即身无完骨亦所甘愿。”

    “血昭肝胆,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下一秒,她左手翻出另一把折钢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地刺入颈脉,再横一刀切开喉管,鲜血喷涌而出,她原本白玉般的颈间已是模糊一片。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裴晗被护驾的侍卫横拦在外,奋力往她这处抢身,嘶吼道:“阿殷!”

    那声音仿佛沉哀大痛,这时姜殷唇角浮上一丝浅淡笑意,有如悲凉,有如讥讽,喃喃笑道:“裴晗啊……”

    接着,她终于脱力,直直从高台上坠落下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想起少年时,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那人眉眼深深,仿佛天地间就装得下她一个人了。

    又仿佛是另一个阙京春日,她盯着眼前人喜悦眉目于窗边凄然,淡声道:“我的骸骨,想葬回亭山。”

    她是早春流景下即融的冰雪,是惨淡月光下的枯枝,挣扎着血淋淋撕裂自己,却怎么也逃不开腐败的命运。

    咸定三年,太子妾姜殷于金陵台刺天子,败,引匕自刭,太子晗从之,殉于阙京金陵台,日暴雨如瀑。

    *

    年节刚过,正值春末,漫天飘着的杨花都落到了姜府内。

    午后,姜殷靠在院内金丝楠木的软塌上小眠,面上覆了一方梨花秀帕,眉黛夺将芙蓉色,清风明月好时光。她仿佛做了一场疲乏至极的梦,颈侧疼痛良久未息,仍旧钻心刻骨。

    她是被门廊处一阵细语吵醒的。

    “殷姑娘可醒了?赶车的可天刚破晓的就来了,等了大半日的,搁着府门口喊喊叫叫的,再晚赶路可不方便了。”

    是赵妈妈的声音。这可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见赵妈妈也多年了,今儿竟梦见了她,姜殷想。

    又是一阵细缓的步音行至姜殷身侧,一只软软的小手轻轻拍她的肩膀。

    姜殷缓缓睁眼,院内景象依稀映入眼帘。这竟是她的闺房院落,柳庭风静、枯木逢春,再清晰真实不过了。

    “这可也太真了!”她喃喃叹道。

    她一时贪看,伸手去接那絮絮杨花,只觉仿佛刚才还在风雨欲来的金陵台,刺目的鲜红转而成了温暖舒适的院落,这美梦未免有些太好,一时不愿醒来。

    她缓缓转头,看见还呆站在身侧的人,便是方才拍她起床的姑娘。这小姑娘身量未足,生得尖下巴尖鼻子,清丽可怜的模样,一双水淋淋的黑眼睛,穿一式青色衣裙。见姜殷瞧自己,想是笑她贪睡,乐了,这般一笑,衬得她眉目灵动温软。

    然而只这一看,姜殷却似被电打了一般当场定在原处,双眸急遽缩紧,继而忽然坐起,牢牢拉住眼前人胳膊,道:“阿勉?”

    她还活着?绝不可能,心念飞转,她几近生把自己的脖颈割断,断无活路。那么眼前究竟是什么?幻象么?

    思及此,她抬手重重往软塌扶手上一磕,她没有收力,鲜血立时从掌上落下,殷红夺目。

    柔勉显然被吓懵了,重重抽了一口气,抢过她的手双手捧着看,又转头要去拿止血药物,却被姜殷一手捞住。

    她仿佛想再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她哽咽难言,只看着柔勉脸庞。

    这是她的阿勉,她自小带大、如珠似玉般爱护的养妹。

    她早就死于淳定三年的寒冬。

    传来柔勉的死讯时,姜殷枯坐于西州房内哭得肝肠寸断,三日滴水未进,晋王派人给她硬灌食水才救回她几分精神。

    她悼念柔勉多年,如今活生生站在眼前,她当真不知是喜是悲,只垂泪瞧她。然而越瞧越是疑惑,眼前人显然年岁不对,看着更小些,还未长出生死长别时清瘦温婉的模样。

    柔勉犹自惊疑着,抢过被攥在姜殷手中的双手打手势道:“姐姐究竟怎么了?可是魇着了么?”

    柔勉向来不会说谎的,姜殷心中陡然冒出一个从未想过的答案。她醒得透彻,坐了起来,面色波澜骤定,平心静气问道:“我有些睡迷糊了,阿勉,你喊我是所为何事?”

    柔勉看着似乎平静了些许,手势也打得慢了些:“今日是回亭山的日子,姐姐贪睡,车马已候了许久了。”

    “原来如此。”姜殷点头。贸然问年份必然引人起疑,虽然小小可信,但她一向胆小,她得寻个由头不着痕迹地问才行:“我有些迷糊了,方才梦见母亲,你替我算算,倘若母亲还在世,今年该岁数几何了?”

    柔勉掐指算了一会儿,答道:“现下是淳定元年,夫人若还在,也该三十有七了。”

    “好。阿勉,你喊青罗来替我更衣吧,我们即刻就出发。”姜殷合上双眼,强作镇定,支走了柔勉。

    淳定元年?宁王未曾夺位,姜府未曾灭族,她还是姜家的大小姐。那些凉州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阙京的波云诡谲、痛彻心扉都还未曾发生。前尘往事仿佛一场混乱的旧梦,她一时分辨不清到底是否发生过。

    日头仿若一只倦鸟,静静穿过错杂廊檐,薄薄落着。她奔至宝相花镜前,自己的面容依稀如旧,没有在东宫时的憔悴枯槁。廊前挂着那只阔别多年的芙蓉玉佩,她伸手抚上如今平坦的小腹。

    她竟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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