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定二年,正月十三。

    姜殷到底还是赶在元宵节前回了一趟姜府。

    她的伤口委实不叫人省心,又好好休整了十几日才得以下地,她挂念着早些归家,于是喝了一剂提神阵痛的猛药,终于在正月十三傍晚敲响了姜府大门。

    其实她昏迷时柔勉便已经修了书信回姜府,内容写得又臭又长,表达的无外乎是他们小姐在颍川没完得尽兴,是以要等到过了年节再回府上。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便离了颍川启程回阙京,是以姜府是否有回信、姜殷父亲姜子敬对她这新年不归的举止意下如何,姜殷统统不知。

    姜殷还未进姜府,府门便有人通传,青罗并几个年幼婢子早早迎在门廊处,道老爷夫人已然等在屋内了。

    姜殷因碍着腹部伤口不敢有大动作,只微微一颔首,便往主屋行去。

    姜府并不过分奢华,装饰皆是简朴古韵,此刻已是入夜,为了剩些烛火,廊间挂起的重重红灯笼只亮了一半,远远望去却仍旧锦簇喜庆,年节味道尚未消散。

    姜殷缓缓步入主殿内,只见她父亲坐在主位上,想必是早吃了晚饭,此刻手中握着素花鸟纹盏,正缓缓饮茶。

    姜殷的继母于阿曼坐于一侧,身后立着庶妹姜宛南,见姜殷入内,脸上露出盈盈笑意,对着姜子敬道:“匀净回来了。”

    姜殷早早失了生母,如今扶正的是当年姜子敬的妾室于氏。

    于氏温和纯善,是姜殷几位姨娘中最让人省心的一个。然而她膝下唯有一女,大事也向来拿不定主意,事关姜殷学习管教的事情几乎从来不插嘴。

    姜殷又走了几步,提起衣裙缓缓跪地,道:“给父亲母亲拜年,女儿贪玩归府晚了,请父亲母亲责罚。”

    她抬了头去瞧父亲神色,内心并不如同料想般悲恸抑或是震动。她重生醒来时便是在姜府,那时她尚未做足心理准备去瞧父母,逃也似的回了亭山。

    如今寥寥数月,她心内却连波动也没有了。想是历经了裴晗那桩事情,真没有什么旁的能惹她心动了。

    姜子敬是元晏七年进士,如今任太常寺卿,是个不通人情的老古板。他自幼饱读诗书,在大齐素有德才兼备之盛名,对家事却不大上心。

    他前世愚忠,宁王夺位后直至凌迟灭三族仍不肯服,害得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姜殷的犟脾气多多少少也随了些父亲,虽然自幼不与父亲亲密,然而父亲的一言一行、言传身教皆内化于心。

    她说不上来如今对姜子敬是何种感情,若说爱他,正是姜子敬的抉择害死了姜氏一族、害得她沦落至前世之境地,且她自幼同他并没什么话好说,居住家中时因着父亲在还要拘束几分。

    可若说恨他,姜子敬是生身父亲,有如山深重的养育之恩,姜殷一时不敢或忘。

    姜殷幼年的记忆如今已经十分稀薄,但她仍然记得母亲在时同父亲举案齐眉的恩爱情景。那时每日入夜她伴在母亲膝前,母亲吟诗作赋、剪梅插瓶,所述无不是对姜子敬的爱意。

    雪夜围炉人意倦,好诗吩咐读来听。初初思及幼年场景,姜殷只觉得恍若隔世,再度回想,却发觉的确已然隔世了。

    姜子敬原配因难产而死,一尸两命,时隔多年才蒙景帝赐婚,娶了年轻的林幼安,比她足足长了十几岁,好在他模样生得十分端正,也不算特别委屈了林小姐。

    林幼安饱读诗书、养自深闺、教养大方,同姜子敬感情也极好。单是看她死后姜子敬的悲痛之色,两人感情之深便可见一斑。

    姜殷模样肖似其母,是以母亲故去后,她时而感觉父亲瞧她的眼神中仿佛瞧着母亲,又带着沉沉悲哀。年少的女孩承不起如此深重的死别之哀情,便愈发与父亲不亲近。

    想来也是沾了母亲几分光,姜子敬对姜殷管教虽并不过分严厉,却也十分用心,不仅吃穿用度不少了她分毫,诗书礼乐武艺也是用心教习,是以虽然养得姜殷少时颇有些骄纵,在阙京却仍有才貌双全之名。

    姜子敬又喝了口茶,其实对姜殷这贪玩之举颇有些不满,然而见了女儿却又不忍心真降罪处罚。且一见姜殷虽上了妆,却仍隐隐显出脸色不好、大有虚弱之态,怜爱之心更甚,于是开口道:“罢了,起来吧。”

    听见姜子敬发了话,于阿曼心中也缓和些,忙招手柔声道:“匀净,快来坐,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的模样,可是入冬里冻着了?”

    姜殷起了身,照着标准答案答道:“前日里堆雪人,确实是吹了几个时辰的北风,略有些头疼,如今好多了,不碍事的。”

    于阿曼点了点头,又忙转身去对着女儿说:“宛南,还不快给姐姐请安。”

    姜宛南个子矮小,五官也生得平平,远没有姜殷明媚动人,一举一动都仿佛一只受惊雏鸟,听了母亲吩咐才上快步前来轻轻握住姜殷的手,蚊子似的细声道:“殷姐姐。”

    她平素便不亲近自己,姜殷也不愿意勉为其难,于是憋出个微笑便松开了她的手,到另一旁寻个座位坐了,预备着听父亲说话。

    她本以为年节迟来,姜子敬虽并不罚则,却必然有长篇大论要讲给她听的。

    谁知他却只问了几句她这年学了些什么,又嘱咐了几句身体。姜殷随意搪塞了两句,他便借由夜深之名许姜殷回房更衣歇息,又说她兄长与其他几位妹妹已经随着姨娘早早歇下了,明日自可再见,不必急于今晚。

    姜殷也不拂逆他的话,连道几句是后携着阿勉回了屋中。

    青罗手持提灯走在前,柔勉挽着姜殷胳膊行在后。夜幕四合,姜殷心里却挂念着东厢房住着的吕姨娘。

    姜殷此人,面上越是平静如水时,心中计较便越是尖锐如刀。

    前世姜殷被坑害至凉州,全是拜姨娘吕氏与其子姜承文所赐,如今回府,又兼夜深人静,她自然没有早早睡去的道理。

    她虽然强撑病体来此,但比宅院里除了吃睡便是嚼舌根的姨娘济事许多,若不好好“拜会拜会”,她这晚上必然会有些睡不好。

    前世被骗凉州,她并不知晓父亲与继母对此事有几分明了,冤有头债有主,姜殷掂量着,掐着声调开口道:“青罗,吕姨娘此刻,可是已经歇下了?”

    青罗低眉顺目,答道:“其实若是平常此事,必然还未歇下的,瞧着那处还有灯火,估摸着还没睡熟的。姑娘可是要去拜见么?”

    拜见?那必然是要的。她今后大计,倘若背后有吕姨娘这么个拖油瓶在必然掣肘不少,趁着人闲事少,这人越早料理越好。

    于是她缓缓答道:“是,姨娘是长辈,我若不拜见,必然无法安寝。”

    青罗是个一根筋的丫头,见了姜殷如此孝心,给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心内只道他们殷姑娘不愧是大家闺秀,如此知孝守礼,便是庶母也是如此这般的尊敬,脚下顿时转了步子,领着她往东厢房行去。

    柔勉不知为何她要拜访平素最是刁钻刻薄的吕姨娘,扯扯姜殷长袖,手势暗道:“方才老爷已说了不必拜见,你又有伤,咱们今夜还是先歇着罢?”

    姜殷反握她手掌,要她放心,也换作了手势:我就见见,说两句话。

    姜殷自然没有闲情更没有兴致参与他们内宅妇人的宅斗大戏,同吕姨娘和他儿子实则只有一道此世尚未发生的仇恨,但吕姨娘行事她并非不知。

    姜子敬的原配黄氏之死、于阿曼在她幼时已将近足了月份却骤然小产,以致伤了身子再不能生养,这些事情背后若说没有吕姨娘一笔,谁也不相信。

    吕姨娘是在她生母进府前便跟在姜子敬身侧的,又早早生子,姜子敬同她虽则没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到底看在多年相伴、她又是独子生母的情分下不曾与她撕破脸,维持着这表面平静。

    姜承文是姜府长子,少年时同姜殷一道养在林幼安膝下,而后林幼安病逝,他也便回到母亲膝下。只因着幼时一同长大的情分,她前世对这兄长十分信任,谁知却吃了大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与他生母一道,都是心胸与眼界一道狭隘之人。一向不学无术,科举年年落第,也真是枉为姜子敬的儿子了。

    据姜殷所知,他不仅不专于学业,还赌-博狎-妓抽大-烟,真可谓是五毒俱全了。若不是她也还挂念着姜子敬年迈的心脏,这些事情一股脑儿捅出来,可真是令人心下痛快的场景哪。

    姜殷步伐轻快,对自己设想的情景颇为洋洋自得,不一会儿就行至东厢房门廊。

    见有人来,门内吹熄了灯火,想是不乐意见客了。

    对着吕姨娘这等人姜殷也懒得装,不等青罗通传,她便一脚抵开房门,另一手掀过珠帘,青罗喘着气跑来大声传道:“殷姑娘来了。”

    里屋婢子不敢忤逆小姐,迷迷瞪瞪的不得不跑来又再度燃了灯火,可见吕姨娘穿戴整齐坐在床边,正泡着脚呢。

    姜殷挑了挑眉,笑得颇灿烂,兴致盎然道:“姨娘好久不见,阿殷漏夜前来,不会叨扰吧?姨娘还洗着脚,烛火便熄了,看灯的婢子也真是不会做事。”

    吕姨娘薄唇一抿,朝那点灯的婢子目光一扫,那婢子立时跪坐地上,连道不是。

    吕姨娘正色瞧她,刻薄道:“你来做什么?”

    姜殷脸上的笑意纹丝不动:“除夕节下没能赶回来,阿殷可遗憾得紧,这遭特地来讨压岁钱,姨娘不会不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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