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晗没想到她会这般问,骤然愣住了。

    他脑海里霎时间闪过许多混乱的画面。

    疏星对月,万里无云下影影绰绰的淡青色浮光下,是姜殷小小身躯无数次蜷缩于房顶上的画面。

    向着或圆或缺的月色,身穿着或薄或厚的衣裳,大多数是简朴的。但他总看不真切,想是从太远处眺望的缘故。

    她在他眼中总是孩子,不想今日已经长成这般高挑夺目的姑娘,行事果敢,与记忆中分毫不相同了。

    答案在心里原是无比清晰的——他来过无数次,但他不敢说。

    只是此刻姜殷双目中有久远的亮光,闪耀着碧清的星子,仿佛玻璃杯里执着的滟滟琥珀酒。他刹那间被擎住了魂魄,没察觉间竟然说出了实话:“我来过。很多次。”

    姜殷想起无数次伴她如梦的气息,这味道十分久违,她必然不会记错。

    她忽然心头催痛,怔怔看了裴晗几秒,转而低头蹙眉道:“你来过……为什么不同我说?为什么不带我走?”

    她想说,我等了你很久。

    同这年一般,那时他大伤初愈,她带着他下山去瞧郎中,顺道游山玩水。从颍川一路走马回阙京,策马的一草一木、皑皑白雪,都教人难以忘怀,再没比那更欢乐的时光了。

    只是一时不察,她竟然显露了身份,一日漏夜时被一伙人捉住,竟是宁王党人,潜伏京中寻觅世子踪迹,不想拿住了姜小姐。

    那群人捆了她置于暗室中,料想着要拿淳定皇帝的儿媳去换世子回府。裴晗在身侧没有声响,姜殷心头大乱,不仅仅因着自己,更是牵挂着伤没好全的裴晗。

    谁料那群人提刀上来,一直默默无闻的裴晗却忽然暴起伤人,继而又亮出信物。

    那绑匪见了信物,立时全跪下见礼,姜殷这才知道裴晗也属宁王一党。

    他假借自己处理姜殷之名为她松了绑,眉目间皆是愧疚神色,不敢瞧她的眼睛。

    那时姜殷还不知晓他是宁王次子,但仅是这般欺瞒的事实已然叫她怒不可遏,她发了惊天动地的一场脾气,要逼迫裴晗将一切和盘托出,裴晗哑着嗓子,却向她表白心意。

    姜殷见他仍不肯说实话,赌气说要回家嫁人去,裴晗双眼湿漉漉的,却到底没说出阻拦挽留的话来。

    姜殷失望透顶也是气急败坏,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她回府待嫁,谁料春来回亭山的马车岔了路,一道把她送至凉州。

    所谓良缘佳偶,无论是父母替她选的还是她自己选的,全化成一场空,姜殷这辈子娇生惯养长大,还未受过这般大的委屈,好在她并非全然不济事,虽叫人蒙骗,到底不至于遭受折辱。

    终于有一日让她寻着了空子跑出来送信,那时她地处荒郊野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废了好些时候找到寄信的地方,临要寄出信时却不知该写给谁。

    亭山上保护严密,等闲信件必然送不上去。可若是送回家,她这时已经起疑是被家中人所害至此,听着门外愈发近的搜查声,万般为难下,她在收件人上写上了裴晗那时的化名。

    她想,若他还念及两人情谊,必然能寻着踪迹来救她。

    毕竟,他原也是说过要娶她的。

    然而她到底还是沦落进了晋王府,晋王面上瞧着相貌堂堂仿佛正人君子,谁知下手却比谁都狠。

    她若不从,便用带了钉子的长鞭抽她;若是比试中败了,便吩咐了药师给她加药量。

    那药是剔除她无用筋骨、使人短时间内力足清明的,副作用却是让人生不如死,每每入夜仿佛筋骨寸断的剧痛使她彻夜无眠。

    她每天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却仍旧挣扎着不肯放弃。

    若入夜间还能剩有一丝力气,她便会爬上房顶。她总期冀着裴晗收到信后会来接她,她想,若她站在最高处,便能第一时间看见他来时的身影了。

    遥远的,酷热的,荒凉的蛮荒处,她仍挣扎着,存有一颗澄澈的心。

    天涛与大漠边她枕暮色睡下,见黄沙在夜色间化为云霞,云霞于白昼又回到大漠。

    然而,等到再打进药物时她都不再作痛,等到她股间因药物而溃烂的伤口全部愈合成丑陋的疤痕,等到她几乎不再输掉任何比试,等了无数次月圆月缺,等到她脑海中裴晗的面目已经模糊,他也终究是没有来。

    她终于清醒过来。再没有什么人能来救她了,她只能靠自己从这不见底的深渊爬出去。

    若想成功,第一件,便是要借着那将自己投入深渊之人的力气。

    于是她忘却了自己的坚守,忘却了自己对故土的眷恋,她变成了晋王手下最听话的利刃,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一死一生,她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恨他了,然而在这时候,他却告诉她他来过?

    所以那些她所以为孤身的日日夜夜,他都在身侧么?他与她共享着这样催人心肝的疼痛,夜夜伴她入眠么?

    裴晗看着她眼中几近癫狂的挣扎,眼底爬上了弥漫的雾气,对自己的厌恶和深深的痛悔又一次袭上心头。

    这样的情感已经折磨了他许多年。他奔袭了无数个日夜来瞧她,临了了却不敢触碰不敢靠近。

    那时裴晗想着,她既心属他人,他何必打扰,只要确认她安好即可。

    如同跗骨之疽的思念折磨着他,他总抑制不住来瞧她,见她望月入眠、一切安好,再于次日清晨再悄然离开。

    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宁王知晓他这般行径后大施惩戒,将他一时困在上嵊郡,美其名曰守城,实则是幽禁。后来他不得不为了父亲挂帅出征,若是夺了这天下,便也多一分把握能守住她。

    他庆幸着自己忍住了没去见她,庆幸自己摆脱晋王照料她,庆幸她一切安好,然而直至如今他才明白,那时她一点也不好,一切不过晋王罗织的一场假象和表演。

    为何晋王事事把控,偏偏默许姜殷入夜攀上房顶?只因他早答允了裴晗的请求照看他的心上人,即便心怀鬼胎也不得不应付裴晗的探视。

    屋顶上望月的姑娘,原是晋王机关算尽做的一场戏。

    可笑裴晗姜殷两人全没发觉,直至今日才明白真相,白白苦思了彼此好多年,扎进心里的刺却早烙下不可愈合的痕迹,再也好不了了。

    裴晗哑着嗓子说了多年来没说出口的话,姜殷听至后来已是双眼紧闭,不让人瞧见心中所想。

    姜殷心里在说:“你还记得那时你在阙京的暗室里忽然出手么?我其实全然不在乎你是谁的,只是不喜欢你骗我。然而我说要走,你却丝毫不在乎的模样。”

    然而过了太久,中间横了太多东西,她早回不到从前,这话也说不出口了。

    再睁眼时裴晗还远远立在身后不敢靠近,姜殷伸手叫他过来。

    “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她静静地看着裴晗的眉目,仿佛只是个寻常的日子,他们仍旧坐在亭山院落中闲话,院外的海棠花飘了一阵雨。

    姜殷又是平静开口道:“只是…家仇国恨横在你我眼前……你是敌人的心脏。”

    裴晗抬眼,眼底有沉重悲哀,他想起随宁王挥师南下的日子,那些刀光剑影、浴血奋战的岁月,原非他所愿,如今也当真成了横在他自己和毕生所念之间。

    空气凝滞,两人都没发话,姜殷原本平静双眼中缓缓爬上猩红血丝,盈满的泪水究竟没有落下。

    “我懂的,阿殷。”裴晗道,“我现如今并不向你求什么。”

    姜殷收了泪,狠狠说:“好,那么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也请你不要插手。这既然是我的仇我的恨,那么自然与你无干。倘若你敢挡在我面前,我也必然不会心慈手软。”

    裴晗缓缓合目,算作默许。

    既解开了这层,姜殷忽然想听听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月光描摹她清晰眉目,此刻瞳孔中远远倒映着凉州景致,仿佛有种很深的寂寥。

    “子迟。”她又叫了这个独属于亭山的名字,语气甚至带点缱绻。

    “我死后,是如何葬仪呢?咸熹皇帝怪罪我,可有殃及你么?我连带着一起杀了你的孩子,你可怪我?”

    裴晗峥愣了半晌,仿佛不知道如何回答,良久才静静道:“我不怪你,原本也是我的错,害你受苦。”

    他指的是孩子的事情,却并没提姜殷死时的事。

    姜殷静静瞧着他,不愿意放过了这宗事,是一定要裴晗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意味。

    裴晗只得道:“虽是行刺,反响恶劣,但他仍将此事秘而不宣。你死得壮烈,他心有畏惧,也不敢伤你尸身的,自是安葬了。”

    这话自然是搪塞了,姜殷似有些许不满意,但并未深究。只因她有个更为关切的问题。

    月色下姜殷面容更显得苍白清秀,眼底下两团浓重的乌青。衬得脸上有些血气不足的惨白。早先施在唇上的胭脂大约方才说话间抿掉了,那嫣红如同稠丽的雾,若隐若现透出她苍白干裂的嘴唇。

    她话音如浓雾般飘渺:“我还想问问,你又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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