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夜幕浓沉。

    伯远侯府灯火通明,婢女小厮疾步穿梭,神色各匆匆。

    烧火房内几个丫鬟坐于火炉后,低声窃窃。

    “老夫人怕是等不到将军归京了。”

    “昨日我送水时便听说老夫人眼珠发混呢。”

    “嘘——”

    方脸婆子推门而入,面色微凝:“乱说不得,眼里还有规矩么?”

    丫鬟噤声,手提热水木桶跟着那婆子出了门,朝老夫人的厢屋去。

    谢留璟正立于厢屋外,身着宽袍白衣,头戴高顶窄帽,脚踩翘头锦履,着装打扮怪异非常,来往之人却视之如空气。

    只因常人无法瞧见阴差。

    她掏出一只小巧的水漏钟,凝眸细细端详,顶部水滴已所剩无几。

    装潢繁美的主屋内低泣声不止,几息过后,恸哭声响彻整座府邸。

    谢留璟拾起颈间那只造型奇异的长哨,屏气凝神,重重吹出一声。

    “魏氏莲方,乙未年丁亥月癸酉日丁巳时生,年六十又九——”

    一钗发散乱的老妇人神色仓皇,赤足现身于门扉外。

    屋内明光透过窗叶照出,那妇人身下无影。

    谢留璟松开魂哨,朝她招了招手:“你来。”

    “这是…”魏氏朝谢留璟看去,见她高帽白衣笑脸盈盈,手执一双玉色镣铐,脸色骤然一变。

    她当下便心悸不止,伸手欲捉住个婆子,手却似穿过空气一般,什么都摸不着。

    谢留璟把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纸叠巴叠巴塞进衣袖里,眨眼之间已飘上前,将镣铐扣于魏氏腕间。

    她轻咳两声,将清脆声线压低了些:“你命限已至,此生荣乐福德享尽,切莫贪恋痴留人间,随我前去转世投胎罢。”

    魏氏神色凄凄频频回头,谢留璟手腕微动,似有一根无形引绳扣于那镣铐之上,带着魏氏随她而去。

    “走罢。”她扬声道,“你运气不坏,今夜有伴同行。”

    城北萧家也等着她去收魂呢。

    谢留璟正要飘走,转身却狠狠撞上堵墙。

    “抱歉。”如水声线凉凉飘来。

    来人一袭黑金衣,身姿笔挺如松木,左手执一本黑底金字的牛皮簿,右手持一只白毫窄径玉笔。

    谢留璟捂着额头眯眼:“为何不看路?平白害我撞这一记。”

    回过神又急忙摩挲腕上遁形环,确认仍完好后松了一口气,追问道:“你…你不是人罢?”

    若是收魂时被凡人瞧见,那她又该被罚俸了。

    那男子不急不徐依言回答:“夜里雾重,视线受阻。”

    随后唰啦一声抖去笔簿封皮染上的湿凉夜露,“在下崔闻珏,阴律司实习四年生。”

    谢留璟挑眉,稀奇道,“实习判官怎么跑外头来了?不过说起来也巧,你我二人还是同期。”

    魏氏不知所措地动了动,镣铐扯动玉链发出清脆响声,谢留璟忙掏出水漏钟,还余一层半。

    “抱歉抱歉,”谢留璟朝魏氏笑笑,“这就走。”

    她抬头向判官同期道别,崔闻珏大概是个不爱交际的性子,沉沉‘嗯’了一声,身影已远。

    谢留璟呼了口气,凌空向城北飘去。

    魏氏揪紧了她的衣袖,谢留璟拍了拍老妇人的肩,一面安慰一面出神。

    谢留璟常年在外面跑,对地府许多司、察、办都不甚了解,只在送魂转生时听实习孟婆说过,判官四司考核标准最严格,每司十年才放一个招生名额,不过因为据说学成后包就业,竞争很激烈。

    怪事,谢留璟暗自琢磨,判官四司的员工不都该坐办公室坐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么?

    魂哨忽地震动起来,谢留璟心神一凛,检查过水漏钟,还余半层。

    此哨只在方圆五里有出窍魂体时才会异动,可萧家小女还没到亡时,魂魄尚在体中,她分明没迟到。

    谢留璟落了地,缓步飘过狭窄街道。

    城北是贫民聚集地,入夜不见明灯,只几家浊窗内闪着微不可察的烛光。

    京中夏夜一向痴热,可城北区丝毫不现暑气,方才谢留璟还未落地时便觉上空凉意森森。

    她凤眸微眯,直觉此处有异。

    萧家简陋的门牌松垮垮坠着,瓦檐处似有虫网,一副枯败萧条的景象。

    尚未入门便听得女人忧泣,满口‘裕郎’、‘绾绾’、‘大夫救命’,情意深重,令人动容。

    谢留璟微摇了摇头,闷叹口气,静待最后一滴水坠尽,扶正帽子吹响魂哨。

    “萧氏青绾,丙申年甲午月丁丑日丁未时生,年八岁——”

    一幼童隐于门柱后,怯怯探头看向谢留璟,视线对上时似是受惊,身体迅速缩了回去,只露出一角圆辫子。

    屋内男女二人惊声哭喊,灰袍郎中挎着医箱缓步迈出,面色惋惜地摇了摇头,长叹道:“无力回天。”

    谢留璟躬身翻翻找找,半响掏出一只锦布鸭子,拖长了引线扔去门柱后。

    一只裹着淡金薄雾的小手伸了出来,指尖甫一触到鸭子,谢留璟便迅速收线,连带着魂体一道捞回。

    魏氏见这孩子可怜,强打起精神同她谈天说地。

    谢留璟憋话憋了一路,嘴痒难耐,转身倒着飘,同那忧容满面的魏氏搭话:

    “我瞧你家住城南,可曾尝过夜摊的酥酪?”

    魏氏见她仍心里发怵,“不曾。”

    谢留璟便又转向萧女:

    “城北早间食肆出名,王家的麻椒油饼试过否?”

    萧女直摇头。

    谢留璟挠挠脸,“无妨,孟婆汤最近新出了甜口,一会你俩尝尝,免费续。”

    老少闻言一愣,凄凄惨惨抹起泪来。

    谢留璟神情尴尬,牵着两魂腾空,却在上方看见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数抹森绿色的雾状魂体游荡在城北区域内,不知是否因受方才魂哨影响,正稀稀拉拉以某处为中心聚拢,呈现半包围的趋势。

    善魂为金,常魂灰白,恶魂显红黑杂色,而长久流落在外的,统称野魂,魂体均为森绿色,且因四处流浪而身带异臭。

    上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城西乱葬岗挖地重建时。

    可城北并无坟岗,何来如此之多的野魂?

    谢留璟把两魂栓紧了些,确认镣铐无异后,拾起不停振动的魂哨,从尾部吹出数串绵长哨音。

    魂哨正吹招魂,反吹驱魂。

    野魂闻音渐渐四散,谢留璟凝眸细看,似乎在森绿浓雾间瞧见几抹细碎的金光。

    何来的金光…?

    谢留璟长眉不自觉拧紧,极速向西川河飘去,自上空直直坠进河心那条黑色裂缝里。

    “哟,小谢回来了。”

    四名猪面守卫正聚一块儿打牌,见地府大门口来了人,懒洋洋起身迎接。

    “今晚来了两个啊?”黄褂猪面打量两眼,鼻子忽然皱起来,“怎么一股怪味…撞上脏东西了?”

    谢留璟心不在焉随口应声,仍在思索野魂离去时瞧见的细微金光,抬步便径直上了泥梯,向无常办走去。

    黑色大门紧锁,无人在内。

    谢留璟站在原地思忖着,衣袍尾端忽地被拽动,回头一看,萧青绾捧着鸭子,怯生生地躲在魏氏身后。

    “啊,差点忘了正事。”

    她连忙拽着玉链向判官司飘去,两名雄壮的虎头门卫领着魏、萧进了司内,因此二者均为善魂,只需去赏善司走一趟,不消片刻便出来了。

    谢留璟偷看魏氏与萧青绾手中捏着的转生布条,毫不意外地瞧见两个红色的‘人’。

    末站便是奈何桥了。

    实习孟婆孟尘祯戴着一顶花布帽子,面色沉沉坐在两尊沸腾的大鼎旁,眼下乌青惊人,见了谢留璟只无精打采扬了扬手指,“来了。”

    谢留璟弯着腰在往生登记簿上写下魂体生前身世信息,边写边道,“今晚怪事一箩筐,先是撞上个实习判官,又”

    孟尘祯搅拌浓汤的动作精神了些:“哪一个?好脾气还是高个子?”

    她顿了顿,喷了口气,“不会是轴得要命那个吧?”

    “阴律司的,”谢留璟写了个错字,扯掉一页重来,“叫崔闻珏。”

    孟尘祯‘啧’了一声,“他啊。”

    谢留璟在右下角收魂当值人一栏写上自己的大名,直起身,“你说的是谁?”

    孟尘祯不答,套上件蒙灰的烧火衣,举着碗勺给魏莲方和萧青绾捞汤:“要甜还是咸?”

    谢留璟解开两人腕上的镣铐,倾情推荐甜口。

    “甜的吧,”她正色道,“咸的喝完投胎转生嘴里还一股味。”

    魏氏和萧女僵着脸对视,喝完甜汤一前一后迈上了奈何桥,消失在浓雾尽头。

    “话说回来。”孟尘祯腾了个位置给谢留璟,“怎么遇上的?我听几个低年级生抱怨,说按崔闻珏作息装偶遇都遇不上。”

    谢留璟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收魂路上遇到的。”

    孟尘祯点点头,“他吧,模样出挑,可惜性子太冷。”

    谢留璟若有所思,难怪方才招呼也未打完就急着要走。

    “你与他不是同一年进的地府么?”孟尘祯托腮,“以前难道从没见过?”

    谢留璟分了心思在城北那群野魂上,闻言一愣,仔细搜刮记忆,“确实没甚印象。”

    “也是,你与范无宁入无常办第一年起就搭档在外收魂,哪来功夫操心别的同期。”

    孟尘祯用胳膊捅捅她,促狭一笑,“不过,那崔小郎君确实长得不错罢?”

    谢留璟无奈起身,扬手朝后招了招,“走了。”

    她本还欲询问野魂体带金光一事,可转念想想,孟尘祯五年来日日夜夜蹲守奈何桥熬汤,未必知道得比她多。

    谢留璟留了个心眼,折去无常办储物间偷了一壶酒捎给猪面守卫,“猪兄,我今夜有事,不守着无常办了,要是有谁问起——”

    黄褂猪面眉开眼笑,发牌间隙挥了挥手:“你且走你的。”

    谢留璟于是又一路向城北去。

    越往北越心惊,不久前收魂时尚可忍受,现下已然浊气熏天。自上方遥看,分明见一大团浓重绿雾笼罩。

    她循着方位而去,原是一座破败荒庙,眼下已成野魂聚集地。

    难道那庙内有什么蹊跷?

    谢留璟咬了咬唇,心知凭一己之力无法收回此处全部魂体。

    她掏出一方金符驱魂幡,顺逆时针各转三圈,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借力掷去庙顶。

    幡布随风延伸扩展成一张大网,绿光骤起,野魂极速破空出逃。

    她隐于高木枝叶间,顶着厉风眯眼细瞧,确确实实捕捉到细微金光,似是心脏的部位发出的。

    谢留璟轻巧跃至地面,迅速奔向庙内一探究竟,冷不丁与来人狠狠相撞。

    她吃痛抿唇,尝到丝丝密密的铁锈腥味,借力支起手臂却察觉异样触感。

    谢留璟蓦地睁圆一双凤眼,身体似过电一般弹开。

    那人与她,有着对称的唇侧血口。

    “崔…闻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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