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星蓦然瞠大了眼,透出某些类似惊悸的神色,她低下头,眼睫颤动了几下,脑海中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额,是……他……”

    她的反应刺到了严煦,他很快岔开话题:“抱歉,我们说点别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唐星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我和他以前是邻居,那时候我刚来秀江,也不认识什么人,他妈妈很照顾我,所以我经常找他一块儿上下学、写作业什么的……”

    “后来,我爸厂里出了点事……”她眼睫微颤,停顿了一下,“当时有个工人偷器材被我爸发现了,我爸拉那工人去派出所的路上,那人跳河了……”

    她低下头,不敢去看严煦的眼睛:“他家里人找了一大帮人来厂里闹事,说我爸害死了他。警察来了好几次,都没有用……后来,他们又说我们买通警察,草菅人命。谣言越传越离谱,还传到了学校,当时,同学……还有邻居……都……挺不友好的,他可能也是怕受影响吧……总之,后来我们就没有来往了。”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过那场霸凌,严煦或许真的会以为,那只是她口中简单的不友好。

    他知道她平静语调下汹涌的悲伤,却不知道怎样帮她抚平,只能回以沉默。

    “光说我了。”唐星突然转向他,“你呢?”

    “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行。不过,你学生时期应该没有什么烦恼吧?”唐星叹着气感慨,“成绩好,人缘好,你应该是父母最满意的那种别人家孩子了。”

    “是吗?”

    严煦笑着应她,看向夜空,笑容却淡了。

    思绪飘的渺远,同样沉郁的天,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下午。

    那是初二那年他生日那天,他瞒着外婆从学校里逃了课去见父亲。

    他在父亲单位旁边的小超市里等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父亲出来。

    可还没来得及上前说一句话,他就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迎向父亲。那时,天突然下起大雨,他远远看见父亲脱下了自己的西服外套,挡在那个女人和小男孩的头上,三人笑着钻进了车里。

    那天的雨真的很大,冷冰冰的,他在雨中走了很久,浑身湿淋淋的。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会为他停留的。

    他突然很想念过世的母亲,在十字路口伫立了很久,他看准了一辆货车疾驰过来的时候,想要结束自己这段多余的生命。

    一个人将他拉了回来。

    是一个和他一样穿着蓝白校服,留着齐肩短发的女生,撑着一把明黄色的格子伞。

    “同学,现在雨太大了,等会儿再走吧!”狂风将女生的伞吹得东倒西歪,她用力地把住,试图帮他遮挡一些。

    他对女生没什么印象,并不打算理会她,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马路。

    “你是5班的吧?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女生脸颊被斜飞的雨水打湿,环顾了一圈四周,又焦灼地看了一眼天色,突然将伞塞到他的手中,“算了,我车快来了,这伞借给你吧。”

    说着,她用双手挡着头,就从雨帘中冲了出去。

    前方驶来了一辆206路公交车,她踏上车前门后突然回头远远向他招了招手,扯着嗓子冲他喊:“同学,我是3班的!你回学校后记得把伞还我!”

    她最终在司机师傅的催促下钻进了车里,渐渐远去。

    而他握着湿哒哒的雨伞,原本冰冷的心突然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暖意。

    他最终没能还成那把伞,因为他们学校的3班,根本就没有那个女生。而后的校际友谊赛他才发现,在这个城市里,有三所中学的学生都穿着和他相似的校服。

    女生把他错认成了隔壁班的同学,却为他整个阴雨连绵的青春都撑起了一把名为“温暖”的伞。

    直到很久之后,他在高中的校园里再次看到那个女生。她的齐肩短发已经蓄长,扎成了更有活力的马尾。她早已忘了借他的伞,望向他的眼睛却一如初见,璨若星辰。

    记忆里女孩明媚的笑靥和眼前唐星温柔沉静的睡颜重合在了一起。

    她其实已经很累了,只是占了主卧心里过意不去,所以难以入眠。这会儿倚在松软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困意很快就侵袭了。

    她的脑袋侧在抱枕上,几缕碎发垂了下来。

    严煦俯下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把碎发捋到耳后。

    手指接触到她发梢的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忽然意识到了江翊在面对唐星的时候,抱有的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

    江翊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宿醉的后劲太大,整个脑袋都昏沉沉的,疼得厉害。

    “你醒了?”

    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了房门口。

    江翊有一瞬惊怔,下意识看向自己身上,衣着完好,手脚自由,应该不是绑架,但前一天发生了什么,脑袋里直接断了片,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你昨天在夜色酒吧喝醉了,唐勉不知道你的住处,所以让你暂时住在我家。”严煦淡漠道。

    江翊有点错乱。

    眼前这位,看起来似乎是唐勉的朋友,但这疏冷的态度着实是不客气到了极点。

    “额,谢谢……”江翊跟着严煦走出房门,在看到餐桌前捧着杯子喝水的唐星时,半张的嘴顿时僵化。

    他明白了严煦那若有似无的敌意的由来。

    审视的目光在唐星和严煦之间来回逡巡了几个会合,江翊想起来了,严煦就是那天送唐星到公司的人。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心里一阵无名火升腾而出。

    唐星看见江翊就放下了杯子,神色不虞。

    严煦余光瞥见两人的神情,心下一片了然,对唐星道:“粥快好了,我去看下。”

    见严煦转身进了厨房,江翊折转方向,径直坐到了唐星的对面,冷笑了一声:“男朋友挺帅啊。”

    唐星怒视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江翊更生气了。

    “你知道他什么人吗?你就跟他住一块儿?”

    “小心得不偿失,这长得人模人样,不做人事儿的多了去了,你……”

    “哗——”一杯水浇到了江翊的脸上。

    唐星握着水杯的手微颤,双眼通红,声音却冷到彻骨:“江翊,请你对我朋友放尊重些。”

    江翊的眼眸微缩了一下,即便是以前被捉弄的最狠的时候,唐星也从未流露出这样嫌恶的神色。

    水滴顺着头发淌下来,他徒手抹了一把,心中焦躁不已。

    唐星极力控着泪水,双手攥成拳,恨不得将他马上丢出门去。

    “唐星。”一道轻柔的男声唤回了她的理智。

    严煦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这一片狼藉,面不改色递给她一个蓝色的电热饭盒:“粥盛在里面了,我替你叫了车,就在楼下等着,你先去上班吧。”

    唐星脸色已经差到极点,望向他时,眼中却透出慌乱。

    “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严煦的目光温和而平静,像夏日的湖水,温柔地融开所有的坚冰,他缓声说,“正好,我也有些事,想和江先生请教一下。”

    唐星不太相信:“什么事?”

    严煦沉默了一下:“专业相关的。办案需要。”

    严煦的样子不像作假,唐星放心不下,但拗不过他,心事重重被送出了门。

    关门的瞬间,严煦脸上笑意不再。

    屋子里只剩针锋相对的两个男人。

    江翊往椅背上一靠:“你应该不是真的有问题要问我吧。”

    严煦在江翊的正对面坐下,周身温和的气质不再,看向他的目光冷然而又淡漠:“自我介绍一下,秀江检察院,严煦。”

    “哦,原来是检察官。”江翊点点头,“不过我遵纪守法,应该没有什么需要和检察官交流的。”

    说着,他懒洋洋地起身,将椅子推了回去。

    严煦看着他的背影:“你喜欢她吧?”

    江翊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理会他。

    “想要吸引注意,所以想尽了办法欺负对方、激怒对方,来获得存在感。这是小学生都看不上的行径。”

    严煦起身,隔着距离侧目看他,一字一句,不留情面。

    “你知道吗,在我办理的案件中,许多未成年的恶性案件,能比成年人的恶劣百倍。因为他们从来不考虑后果,他们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的人生带来怎样的裂痕。江翊,你想过吗?一颗心要有多大的空间,才能容纳和消解贯穿整个学生时期的恶意。”

    江翊的双脚仿佛定住了,身上的温度一点点的流失。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当时的处境。在那样孤立无援的绝境里,最信任的好朋友也离自己而去。如果易地而处,你能毫不介怀吗?”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她没撑过去呢?”

    严煦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尖凌迟着江翊,他的眼睫频繁煽动,被切中心事的焦躁席卷了他。

    这感觉,就和知道唐星转学时的心情一样。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暴怒地转过身,像只野兽一样嘶吼。

    “过去的事,唐星不想提,我尊重她。”严煦一步一步走到江翊跟前,声音冷静而郑重,“但现在,我不允许任何人继续伤害她。”

    江翊觉得心里仿佛堵了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反问严煦:“所以,你又是以什么资格什么身份来说这句话?”

    “什么身份重要吗?唐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即使是昨天那样的情况,即使对象是你,她仍做不到置之不理。”

    严煦语气很轻,眼神却一点点冷下去。

    “江翊,我羡慕过你,但你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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