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见过如此不依不饶的郭少保,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越长夜心间。

    看来此招无用,今日他是铁了心了。

    莫非……

    念起上世那桩皇城秘辛,越长夜缓缓将目光收回,原本强装的迷离孟浪亦尽数敛去。

    且不说她是女扮男装,娶个姑娘在身旁有多麻烦。

    眼前这人,可与孙太后母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生,她最不愿的,便是再度被牵扯进去!

    再抬眼,越长夜眸中已是一派清明沉稳。

    全然无视周遭之人,她直起身,一步步走近郭少保,几乎靠近他耳边。

    越长夜双唇轻启,语声惟他们二人可闻:

    “郭大人,如今可是光天化日之下。”

    一霎间,眼前的纨绔似全然变了个人,令郭少保隐隐觉出脊背发凉。

    他强笑一声抬起手:“不知死活的小子,你以为本官不敢?”

    数十名府兵忽地围上来,个个手持竹棍,将周围人惊得大气皆不敢出。

    陆凌霄目瞪口呆地望着,下意识要靠近,被容缕稳稳拉住了。

    二楼窗牗亦悄然打开。

    数千人挤满的成竹街,一时间竟落针可闻。

    “您当然敢,”越长夜的嗓音愈加幽凉低沉,渐有些怪异阴森,“不知城西庄子里,埋着的那些粼粼白骨,忌日又是哪月哪日?”

    如遭雷击般僵住,郭少保半抬的手似暴毙的鱼,失了生机骤然落下。

    见他无话反驳,越长夜后退两步,爽朗笑开。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郭大人,今日之宴,来日必践,后会有期!”

    装模作样行了一揖,越长夜转身拉过秋银,自顾自挤出了成竹街。

    郭少保并着他的数十府兵、同成竹街上众人,尽数沉浸在震惊中。

    直至棕衣背影拐出成竹街口,容缕方才柔声一笑:

    “郭大人不必介怀,我与陆兄不还在嘛。”

    陆凌霄猛然回神:“对、对!我俩可没有青楼姑娘的约要赴!”

    容缕瞪了他一眼,陆凌霄讪讪一笑,重又将折扇甩开。

    主仆二人拐出成竹街时,巳时已尽了。

    越长夜举起秋银的手,拉开薄袖细细察看:“疼吗?”

    还未从刚才的闹剧中回神,秋银皱眉小声嘟囔起来:

    “姑娘不应为了我顶撞那个郭大人的,这回好了,还未授职呢,就先得罪了一个大官,就算姑娘是探花又能如何,不过小小……”

    秋银的唠叨秋熟悉而久违,越长夜勾了勾她的鼻尖:

    “好了好了,你这张嘴呀,一说起来没完没了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郭大人在我这,就是纸老虎,不必害怕。你瞧,我今晨与你说是探花,可有骗你?”

    人不犯她,她确不犯人。只是郭少保累年所为,早已犯尽了众怒。

    上世她查了四年,虽未查尽他把柄,今日送出去一处,也还剩不少。

    之前还未将郭少保绳之以法,便陷入那场宫变中身死,越长夜仍觉可惜。如今既然他主动招惹,便怪不得她了。

    秋银愣愣点头:“也是。公子,我们如今去哪?”

    越长夜粲然一笑,健步朝前走去:“既然说了要赴约,那自然是去留芳楼呀!”

    留在原地的秋银挠挠头,总觉得忘了什么,待越长夜走出很远方才跟上去:

    “啊,我们还真要去青楼呀——”

    申时刚过,成京城中日头颇浓,照得深春新绿渐成葳蕤,亦给炎炎人心镀上一层燥热。

    留芳楼的小二忙不迭穿过后堂,在丛丛脂粉间寻到老板娘:“掌柜的,有位客人想要赊账……”

    “来我留芳楼赊账?这是挑事来了!”洪妈妈撇下香膏,大掌一拍,将屋中的姑娘们惊了一跳。

    才走出房门,她忽地回过头,目光射向房中最小的姑娘:

    “晏妹子,你这几天就要开始迎客了,让姑娘们给你打扮好看些,别天天挂着张苦瓜脸,埋汰谁呢!”

    言毕,洪妈妈重重阖上门,绕到留芳楼前厅来。

    厅中偏位上,一位棕面剑眉的公子斜坐在窗侧,手边堆着五六盏空壶。

    他身旁一名侍女有些无所适从,小心翼翼地望着气势汹汹的洪妈妈。

    洪妈妈皱眉,这个时辰来留芳楼喝得烂醉的,要么是世家公子,要么是市井流氓。

    她先礼后兵:“公子,不知今日在我留芳楼喝得还算高兴?”

    微醺中的公子掀开眼帘:“高兴,高兴!只是缺了姑娘陪酒,终归有些遗憾。听说留芳楼的姑娘可以长订,妈妈可有雏子相荐?”

    从未见过这号人物,赊账不说,还要长订姑娘!

    洪妈妈面色骤冷:“若公子订得起,自然是好说的。”

    “哎哟,本公子头回来此,未料到酒菜价格远高于别处,这才没带够银子,不知可否改日再还?”

    果然是来闹事的。

    洪妈妈不再客气,向小二使去一个眼神,打算扒光这二人身上值钱的,再扔到街上去。

    “慢!”那公子忽而醉醺醺起身,按住了小二,迷离的眼神飘然落向窗外,“不若,我与洪妈妈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您留芳楼今夜客满,收成比昨日翻上三倍。”

    洪妈妈皱眉。

    因着成竹街放榜,近旬生意确实惨淡不少,她这才又买了几名雏子迎客,只是收效甚微。

    见她不语,公子向席间努努嘴,又指指窗外:“若我赢了,您便让我赊了今日的花销,并长订一位雏子,一年。”

    轩窗之外,是留芳楼圈地围起的小湖,湖面虽小,却可直接遥望成京城外天光山色,向来只供贵族世家公子赏玩。

    今日倒是无人约下,让他玩玩不算什么,只是他当真能使今夜入账翻上三倍?

    “若是你输了呢?”

    听出她已有松动,公子粲然一笑,回身捧酒。

    “我不会输。”

    此言虽只有短短四字,他眉间气质却清明自信,似有酒意,却无调笑,令人难以拒绝他的赌约。

    反正只是赊账,不是不还,自己并不会亏到哪里去。只是雏子……

    她想起来时正在房中梳妆的晏闻昭,心中定下主意。

    晏妹子有些干瘪,想必拍不出好价钱,不如就拿来换此番机遇。

    随即她对小二扬扬手:“让晏姑娘快些打扮好了,来随公子泛舟。”

    公子满意一笑:“洪妈妈,您等着看吧。”

    云卷云舒,微风轻摇着小舟,因着这始料未及的充实的一日,微醺的越长夜睡了许久,方被渴意唤醒。

    她举起手在空中随意晃了晃,还不忘压着嗓子:“我想喝水!”

    不过片刻,便有冰凉的瓷杯微颤着靠近她唇侧,越长夜仰头喝下,舒心一笑。

    “秋银,再来一杯!”

    然而秋银的怒意自船头传来:“公子你看清楚,那不是我,我在这儿呢!”

    越长夜半睁开眼,才看到舟外天色已晚,尚暖的余晖斜斜洒入船舱里来,一位年方十四的姑娘怯怯坐在身侧。

    方才清醒过来,越长夜朝她报以宽慰一笑,起身走至船头,果见落日缀在远山当中,好一副胜景如画。

    自己上世汲汲营营七载,不知错过了多少。

    待回头看到秋银紧张兮兮地抱着木桨,越长夜好笑地朝她伸出手去:

    “有什么好怕的。给我吧,你去舱中小憩片刻。”

    秋银递过船桨,余光扫到其中姑娘,忍不住还是凑上来低语:“姑娘,您这是何意……”

    那姑娘见他俩凑得这么近,好奇地探头瞧了两眼,感受到秋银的目光,又立刻如受惊的小鹿一般缩了回去。

    “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你去喝些水,顺带让她出来见我。”越长夜拍拍秋银,转而将船桨放向一旁。

    无人划船,小舟便随风往留芳楼侧缓缓行去。秋银入了船舱后,那姑娘又兀自犹豫了片刻,方才低头徐徐走出。

    越长夜指向矮凳:“坐吧。想必洪妈妈以同你说了,我订了你一年?”

    沉默着点头却不敢坐下,姑娘眼中的惧意实在太过明显。

    越长夜扶额:“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真的?”姑娘眼眸微微亮起。

    “当然。你记住,若一年内再有别人逼你迎客,你便搬出我去,将他们吓跑。”

    说话间船儿离留芳楼不过数尺,姑娘抬眸望她,正想回问,楼内窗侧的谈话声沿着水面传来:

    “这难道就是大闹醉仙肆的探花公子吗!我此行就是碰碰运气,他还真在这儿啊!”

    “早些时候还当他是为了气郭大人胡诌,没想到竟真是个沉溺美色的纨绔!”

    越长夜不轻不重瞥去,见临湖侧的窗边座位已坐满了六七成,复又拿起船桨。

    “公子,让我来吧。”姑娘从他手中抢过木桨,使力一划,小舟便重新向湖中心驶去。

    只是后两句还是清晰传来——

    “这便是他不当郭家女婿也要赴约的青楼女子?眼光也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至少是留芳楼的花魁……”

    “等等,既然他此刻还在青楼没走,那过会儿的任诏——”

    话音渐远,船上之人总算是听不着了。

    姑娘双颊绯红,重新接上前话:“公子是探花,能当多大的官呢?”

    越长夜明白,姑娘这是在担忧,搬出自己并不足以在这乱流之中安身。

    此虑确实不错。

    探花理应从编修入仕,而她又是打算要离开成京的,也护不了姑娘太久,只是尽一份力罢了。

    回想起今日一反常态、强行嫁女的郭少保,越长夜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许是六品,左右能为你挡下几人。”

    姑娘轻叹一声,手中桨也忘记划了,只怔怔凝视越长夜:

    “公子并不识我,便施此大恩,而我平白承恩,却至今不知公子名讳,当真失礼。”

    夕阳渐渐隐入群山之后,只剩几缕余晖在水面荡漾,越长夜一双眼眸明亮,含着盈盈笑意望着姑娘。

    “我名越长夜,你名晏闻昭。”

    “公子如何知道?”

    “洪妈妈说的。”越长夜随口答道,随即自她手中接过桨,向留芳楼渡口划去。

    那儿似乎聚了越来越多的人,想是任诏已至。

    感觉还有些醉意萦绕不散,越长夜扬声:“秋银,取点水来。”

    不曾想晏闻昭倒是很自然地应了,走进舱中先一步取出水来。两手空空的秋银呆滞片刻,赌气般拧了方巾,凑上来亲自给越长夜擦脸。

    越长夜颇为无奈:“怎么?秋银可是吃醋不成?”

    小心将方巾在她额上敷了敷,秋银撇嘴不答,待见到渡口越来越近,并着留芳楼厅内黑压压一群人,突然想起来什么。

    “公子,原来你打的赌是这个用意!”

    越长夜笑着摇摇头,只加快了手上动作。暮色已褪尽了,她既已达成赌约,倒也没必要再浪费众人时间。

    小舟即将驶近岸侧,越长夜再借着月光瞧了一眼,但见水中之人双颊微红、形容凌乱,满意地整整衣衫,再拿起一壶新酒,摆出摇摇晃晃的醉态。

    湖边悬灯之下,围观的人群正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背对着湖心。

    直至船儿接岸,他方闻声回过头来。

    越长夜手中酒壶骤然摔落在地。

    来此宣旨的,竟是御前公公傅中!

    恍惚中一片漆黑侵入她视野,湿冷幽凉的寂静中,腥臭的血气似再度扑面而来。

    再熟悉不过的音色穿过渺渺湖面——

    “淮安越氏越长夜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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