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朝堂之上,谁人没有半分城府……”

    这句话已经在我脑中盘旋了半夜。

    这是去年在绣岭宫舞马台下卫珣对我说的话。他人已死,我却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晚上厉声说完那些话后,遂自己转着椅轮进了寝室,棠少也再没进来。

    这好像是我和他在一起后,第一次闹了分歧吧。

    在这场矛盾中,究竟谁对谁错,谁又能分清?他不愿向我低头,定是觉得他一直顾及我的安危,而我却不领情。

    可是棠少啊,那是你的亲生骨肉!

    我又想起韩奕说,卫弘只觉得,相比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来说,还是更看重我。

    是啊,卫弘起意除掉我腹中胎儿时,也以为那是自己的孩子。那时我气急攻心,只恨卫弘毫无人性。如今我才知道,棠少居然是同样的心思。

    我好冷。

    “娘娘还没睡吗?”

    春玉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索性起了身,望向她。

    她披着外衫快步走近,又说:“奴婢听见您一直没睡安稳的,便来看看可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

    “奴婢一回来,将军便出门去了。奴婢还以为今夜里都能好好歇一下,没想到怎么还有事务要将军处理呢。夫人睡不着,是不是担心将军?”

    我不敢看她,只难为情地又摇了摇头。

    听闻她一声轻叹,我问道:“你去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她这才展颜,“寻到了!”说着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矮几上的烛台,“奴婢想着夫人睡不着,还不如赶紧将这两样东西交还给您,免得又横生差池。”

    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东西,好奇地看着她又从袖中取出个锦袋,从里掏出一黄一白两个小东西。

    就着烛光仔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居然是于司达蜜蜡珠和那枚羊脂玉指环!

    春玉温和笑着说:“指环落在飞霜殿,这颗黄珠子还在寝殿中。只是那日的情形……这些子小玩意儿都掉到角落了,晚上找起来费了点功夫,要不奴婢早回来了。”

    她将那两个东西轻轻放在我的手心里。看着它们,我竟生出物是人非之感。那时,大昭尚且平静。那时,我仍是宠冠后宫的翊淑妃。如今,这两个宝物掉在角落蒙了尘,而我,也已颠沛辗转了一年。

    “现在时局乱,奴婢想着这两样东西也许能派上用场,若不能,总归是稀世珍宝,换些银子还是可以的。那寝殿里还散落了些珠宝首饰,奴婢一并带了回来,也能换钱用。”

    我拉住春玉的手,感激地道:“多谢你,春玉!”

    她有点赧然:“瞧夫人客气的。刚过三更,夫人继续歇着吧,奴婢就在侧间守着。”

    我点点头,看着她退下,便也躺下了。

    此时终于有了睡意。

    ===

    晨曦微露之时,我就醒了。

    窗外的各种鸟鸣声杂乱无章。因为只在冬天来过绣岭宫,也不知这里夏天是何气氛,不过这山脚下鸟儿的数量只怕比大兴宫更多。大兴宫中都专有内侍负责驱赶鸟儿,如今绣岭宫被我们占领后,自然无人领这活了。

    醒了也赖在床上不想起。昨夜里和棠少的对话总是不停浮现脑海。其实现在已经说不上多生气,但是心里始终郁郁。这样的感觉,在大兴宫那一年时常有,不曾想,离开了大兴宫,与棠少第一次闹矛盾后也是这样的感觉。

    如同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自己的至亲骨肉,在面临困境选择时,真的可以无谓地抛弃吗?

    浑浑噩噩地用完早饭,远处已隐约能听见士兵训练的口号声。

    在这样的动荡时局中,只能庆幸,我们还有军队。

    春玉原本出门给我取药,谁知门还没合上,便听见顾瑞的询问声。

    原是顾瑞送了一对拐杖来。

    他兴冲冲地进门,吆喝着:“夫人来试试高低是否合适?早上刚打磨光亮我就赶紧送来。快试试!”

    闻言我撑着轮椅扶手起身,正要去接那拐杖,只见顾瑞笑容一僵,愁眉苦脸道:“夫人的手何时受伤了?”

    我无所谓地笑了下,道:“不妨事。伤的是左手,我试右拐就行。”

    顾瑞看着我歪歪扭扭地游来荡去,吞吞吐吐半天,终是垂下头去。

    我无奈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看你扭捏的。”

    他不安地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还是移开了目光,问:“夫人与将军可是闹别扭了?”

    我一怔,停了下脚步,没否认也没承认,继续晃晃悠悠地拄拐来回走。

    “昨夜都好晚了,将军忽然把我叫起来,说陪他饮酒。”顾瑞的语调高了些。

    棠少酒量不小,却从不嗜酒。他主动要去喝酒,一般不是心情特好就是心情特别不好。

    “将军喝了好久,什么也不说,直直把自己喝倒了,我劝都劝不住。”他又叹气,“我本来要送他回宜春殿休息的,他说怕吵醒你,我只好将他扛到我铺上去睡了。”

    我亦停了脚步,问他:“那他现在何处?”

    “去找公孙将军了。”

    我沉默着点点头,又开始来回晃悠。直到……我被顾瑞和春玉盯得再不好意思迈步,只好停在原地。

    顾瑞一见我停步,倒乐了:“那我现在去叫将军回来?两口子有什么事儿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呀!”

    我没好气地嗔他:“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顾瑞目瞪口呆。

    只听见我身后春玉扑哧笑出声,我转头去看她,她虽不笑了,但唇角眉梢全是按捺不住的促狭。

    “我只比你们小几岁而已,”顾瑞不服气,“怎么就是小孩子了?”

    我没有接话,只静静站着。指甲不停抠着拐杖,只觉得这样心里能好受点。

    就这样在静默中过了片刻,顾瑞悻悻道:“拐杖不用调整的话那我就先归队训练去了。”

    春玉送顾瑞出门,我伫在原地进退不得,可谁知,春玉又带进来两人。

    “姐姐的腿好些了吗?顾大夫明日就到绣岭,终于可以好好医治你的伤腿了。”言心带着雪见进了殿门,语调是依然的沉稳柔和,但面色却笑得勉强,“季老爷子下午到,已叫人通知冯将军了。”

    我道了谢,又问:“那个宫女接走了?”

    她点点头。

    “你家里人可有说大兴宫的消息?”我邀言心落座,试探地问她。

    她的面色终是连那一丝勉强的微笑都挂不住,冷言道:“新君确是那姓韩的。”

    我叹气,思索了片刻,还是问她:“可有辛宁公主的消息?”

    这一说,言心更是气急败坏,“还没有!辛宁是他的发妻,按常理说,新帝登基,应该同时封后的,可是他没有!这已足够说明他对辛宁的态度了!”

    她一口气激昂说完,气息都粗重了不少,坐着缓了会儿,才继续说:“我已吩咐家丁去状元府打探消息了,估计过两日就知道了。”

    总之不是什么好消息吧。辛宁是安泰一母所出的嫡公主,可自己曾一度引以为豪的状元郎驸马,居然是一手推翻卫氏皇权的始作俑者,如今她要如何面对这位曾与自己执手拜堂新朝新君。

    我拍着言心的背安抚她,“若是有辛宁公主的消息了,尽快告诉我。”

    言心的情绪缓和了些,但仍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永安城中情形如何?从绣岭回去的那些老臣怎么样了?”我又问。

    “他们无事,只是进不了大兴宫,这两日他们都聚在我家商议对策。”说到此,她面露嫌恶,“能商量什么出来,惯会欺软的。听家丁说,百姓人心惶惶,但因宫中没有什么禁令作出,城中秩序尚可。”

    言心还未讲完,已听见殿外人声渐近。不一会儿,殿门被推开,棠少和公孙誉一脸肃色迈步进来。

    “你说要见到夫人才说,那现在便说吧。”棠少落座拿起茶杯,几分无奈地开口。

    我一脸不解看向公孙誉,只见他忐忑看我一眼,才从怀里摸出条黄绢,展开递给棠少。棠少只瞟了一眼,眉间骤然一凝,不安地抬眼看我。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黄绢,也只一眼,心下生凉。

    是韩奕,邀棠少与我明日午时两刻于兴庆宫赴宴,不许带兵卒随从。

    言心凑过来看了几眼,欲言又止。

    “将军要去吗?”公孙誉打破沉默。

    棠少沉吟半晌,低声道:“总是躲不过的。不过我还是会带人去,能走到哪算哪吧。”

    公孙誉犹豫开口:“那夫人……”

    棠少又抬眼看我,我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随之他又避开我的视线叹了口气。

    见他回避,我直接说道:“我自然一起去的。”

    “姐姐,”言心讷讷出声,“这姓韩的与你……”

    她止了话头,惴惴地看向棠少。棠少一怔,随即说:“你们姐妹继续说话吧,我们去找公孙将军商议。”

    见他二人出了殿门,言心终于继续说:“那姓韩的与姐姐……怕不止是同乡吧?”

    我看向她闪烁着的眼眸,迟疑一瞬,还是说:“对,还是曾海誓山盟的青梅竹马。”

    她了然点头,垂眸思索着,又问:“那句谶语如何讲的?”

    我冷淡回道:“定天下终临凤座,乱天下祸水红颜。”

    谁知我才说完,言心的眼圈便红了,“姐姐,先帝对你独宠,难道也是因为这句谶语吗?还有,你与恒王已经行了大婚之礼,其实名义上已是恒王正妃了,而恒王离继承大统仅一步之遥……如今这姓韩的已然称帝……”

    她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她絮叨这一长段话用意在何。

    我的心剧烈跳动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想到!

    “所以,姐姐……”言心的语调带了哭腔,“翦泉道长所言也许真的没错……”

    我不敢再看她,一口气涌上来,只堵得胸口难受。我强忍着,死死咬着下唇,压抑着拼命奔涌的泪水。

    “所以,明日兴庆宫中,无论对你还是对将军,都是一场鸿门宴,你们都不能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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