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宫,高仪台。

    女御蒯瓒悄悄掀帘入室,见王后正闭目端坐,神色雍容而沉静,仿佛不允许他人打搅。蒯瓒便跪至上首木几前的席上,轻轻唤着:“王后。”

    王后自然是认得这声音的。她缓缓睁开眼睛,悠悠道:“何事?”

    蒯瓒小心地观察着王后,悄声道:“六公主拾兰昨日结识了萧瑰里。”

    王后本也乏了,一听此话竟是瞬间毫无困意了。她忽然站起,双手“啪”地按在身前的木几上,发髻上的六珈微微晃动。蒯瓒感到此时王后犀利的眼中已显露杀机:“那莫不是我那堂妹的女儿?”

    蒯瓒只得垂首道:“正是。”她避开了王后此时的目光,但于自己的责任,却是避不开的。

    王后重新坐下。她望向远处还透着阳光的帘子,喃喃自语。蒯瓒低着头,脖梗已经发疼,她竟感到了一丝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不安。王后将视线收回至蒯瓒身上,道:“你教葛兰替她小心着点那丫头。”

    蒯瓒暗自松了口气,轻声道了个“是”。她虽可以称之为是这世上最了解王后的人,但有时亦是不敢轻易揣测主子的想法。她曾庆幸当初家族破亡时来到宫中服侍当时的太子妇——如今的王后,因为王后给了她最好的待遇,还将她的兄弟姊妹分配给了嫡出子女当内侍、婢女。因这言不尽的恩,才使得蒯瓒对王后甘愿献出全部忠心,但亦有时,她也在这个聪明而善长辔远御之人面前提心吊胆——虽然她也曾是从勾心斗角中胜出。

    王后所道的“葛兰”,即为嫡出大公主萧葛兰,是萧拾兰的亲阿姊,前月方行成年礼。如今能时常在王后身边为她分忧之人,也就仅有萧葛兰了。

    见蒯瓒还跪在自己面前,王后便挥挥手道:“尔便退下吧。”蒯瓒欲站直,却感膝盖和脚生疼。她不好在王后面前失礼,只得强硬着站起,又屈膝下拜,才慢慢经配房离开。

    王后望到蒯瓒远去的背影,竟忽然有些失神。这些年来蒯瓒享受着自己赋予她的一切,但她陪自己度过了所有的失意、低落甚至是低谷。每当自己的情绪有所波动,蒯瓒都在她身边,寻尽一切法子宽慰自己。她从来不会缺奴仆,但只有蒯瓒可以弥补自己不经意间显露出的心灵空缺。即便是多么铁石心肠的人,想到此都不会无所触动的。

    但她亦不会动心太久。她将视线移到室内的玉器饰品上。它们是多么地精美无暇,里外都透着这片玉的国度中爱玉者对于内心完美至上境界的追求。玉不琢则不成器,她从此,要好好将她手中的玉去去瑕疵了。

    郊外马场,天高云阔,璴里携瑰里在这其中散步。

    瑰里脱开璴里的手,跑到她前方,对着她道:“阿姊,为什么每个琰族的女子都要学骑马?那不是男子的事吗?”

    璴里则是端端正正地在后面走着,一阵微风拂过,裙裾微动摇。她温柔地讲着:“琰族的祖先也并非是一开始就生活在大京周围的,他们生活在更北的草原。当时大琰还未立国,祖先们日日夜夜出行皆是依着马匹。一千年前的民族融合时期,祖先们来到了中原,在这片肥沃广袤的大地上发展生产,学习这里的文化和风俗。最终琰民族在失败和不断地探索中发展壮大,立国国号‘琰’。为传承祖先的这种精神,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要学习骑马的。”

    璴里更像是给瑰里讲了一段历史。瑰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南弟骑得如何?”

    璴里忽然笑起来,道:“他还小呢,只得试那最小最温顺的马儿。若说技术,那定是没有的。但他若是刻苦,再待他长大,骑起来定是英姿焕发,不知要吸引多少少艾……”说着,她掩口轻笑,下一刻神情却似有些恍惚。

    瑰里未发现她的变化,仿佛有些不愉快地道:“阿姊。”

    璴里方反应过来,忙上前拉起瑰里的小手,道:“好啦,定南是要跟着师父学的,定会比我们学得好。父亲念在你年幼,未曾教过你,你的骑术只得由我来帮助。”

    瑰里心头若有若无的乌云立刻消散。她道:“我不必学得那般精,对吗?”

    璴里点头:“身为女儿家,将来不必沙场于戎马,只消学会简单驾驭,将来能拿得出手便可。”

    正说着,侍人已牵了一匹马,将缰绳递予璴里。璴里接过,瑰里望到其毛发若余晖映照之云,如金灿,如酡红;其身姿矫健雄壮,却不乏优美温和之感;其眼明澈,不容杂质,就似是对这世界最纯洁的告白。璴里轻抚了抚它,它也似通人性,将璴里温柔以待。瑰里望着此时的阿姊,酷似那下凡的神女,与生灵们进行着内心深处的交流。

    阿姊与这匹马,或许确很有共鸣。正想着,耳畔已传来璴里的声音:“它叫‘出日’,其妹名‘其雨’。”

    瑰里想错了,阿姊取的是‘朝阳’之意。她内心却在思索,阿姊果真是博阅诗书,无论是在予婢女,还是心爱的马取名之时,皆简其善者而用。

    瑰里道:“‘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阿妹也是终于能懂得一些姊姊所明白的东西。”

    璴里似有些惊讶地看着瑰里,而瑰里却能感受到,璴里眼底闪过了一丝悲恸。瑰里的心瞬间有些失去了着落,却见璴里又露出了笑容,对她道:“阿妹知道的真多,不久就要把阿姊比下去了。”

    她心中却在叹息,瑰妹妹,你此时是不会理解我的。

    她一下子坐到出日宽阔的背上,对地上正不知所措的瑰里大声道:“妹妹看好了。”

    她说着,一扬鞭,马儿便带着她疾驰而去。出日若飞一般,而璴里的长发和裙角随风飘飞,不觉中勾起了幼年瑰里对于阿姊的慕——哪个女孩会不想成为这样的仙子呢?只见璴里俯身,左手握绳,右手向右侧伸得平直。忽然间她又在马背上翻了个身,身姿轻盈俏美。正当瑰里认为她要结束这番表演时,璴里又该换姿势为支撑马背。她不是在骑马,而是在马背上起舞。

    最终马儿停得也算缓慢平稳,但瑰里看出,璴里定是可以在停下时再演一技——阿姊的马术,她今日可算是见识了,此时的矫美,与她平日里的温柔沉默微微不符。

    璴里跳下马,将马绳交与那小侍,便见瑰里向她跑来。瑰里激动地道:“阿姊的技术实为阿妹之观止!”

    璴里温柔地拍拍她,道:“是你卫骅哥哥教的。”

    提起卫骅,璴里的心还是不觉地发痛。那个少年,那么好,却又那般可怜。他就像树梢上的尘埃,可以俯瞰大千世界,却又如此卑微渺小,风一过便飘扬四方。

    璴里又道:“没有你的时候,我还很小。我曾到云贺的草原上肆意狂奔。四野都是绿,茂然的绿。我见到了健壮的马儿,肥硕的羊儿,也见到了进行驭马赛的人们。在那片草原上我结识了卫骅,他当时也很小,却骑术惊人。”

    璴里不再往下说。瑰里道:“卫骅哥哥真的很厉害。”

    璴里将瑰里拉到石阶上坐下。二人才发觉,此时的空气已渐渐转凉。天边的黄昏铺展开来,迎着微微的凉风,瑰里此生都没有置身于如此的柔和惬意之中。远处的群山顶着泛着橙红色的长空,此时显得格外连绵壮美,壮阔心海。瑰里望向身边的璴里,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憔悴。

    瑰里轻轻推推她,璴里转过头去,纤长的手指向远方的天际,道:“那片山美吗?”

    瑰里点头:“美。”

    璴里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大琰的江山,祖祖辈辈通过努力一点点换来的江山。”

    瑰里沉默了,她此时还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今天的阿姊,给了她太多震撼。

    璴里轻轻说了一句话:“有时抢夺江山是对的,亦有时是错的。”() ()

    瑰里道:“怎么了吗?”

    璴里又轻轻摇了摇头,见落日将要沉下山谷,便起身,携着瑰里走上已备好的马车。瑰里走在她身旁,略显心神不定。但她速速收回思索,将注意力放到足下。她与璴里并排坐在马车内,阿姊素来都是温柔安静的,但今日的表演、以及在石阶上她对她所说的话,却让瑰里生出了一丝对于璴里别样的感觉。

    望窗外,残阳晃动。

    至辟芷院时,已是日入时刻。斜阳洒在大门上,瑰里望到地上自己的影子被拉长,仿佛自己也是个大人。女淑开门迎她们进院,穿过正院,来到自己的阁间,瑰里便一头栽在柔软的茵褥中。今日在马场的经历,足以令一个八岁的孩子铭记很久。对于瑰里来说,甚至是终身难忘。

    宫内圻殿,君王得大战捷报。

    左相、辅国令卫原和太令杞夫呈上文书,已抑制不住一颗激动的心:“禀主上,雍齐将军的队伍于贺山与云贺军交战,斩敌军一万。这……实乃决定性胜利的一战啊!”

    萧铿接过文书,猛地击案道:“大善!”他继位如此之久,似从来没有感到若今日一般地畅快。这一仗,他与雍齐精心谋划,做充足之准备,终于在奋力逐鹿的长路上迈出了一大步。他可以成为彪炳青史的君王,雍齐也将是一个战功显赫的将领。

    但弟弟若是在天看到他所献身的一仗今日落下胜利的帷幕,希望他可以安下心吧。

    萧铿向杞夫道:“云贺主何日入琰?”

    杞夫道:“还请主上择日。”

    萧铿思考道:“那便定于初一,舆都至大京,还是有一段路程的。”

    杞夫行礼遂退。火光映到那半展不展的纸书上,萧铿微微笑了。是任云贺主荎骁心深而叵测,他是萧铿最强劲的对手,二人几乎旗鼓相当。如今将他的国家战胜,即便是一战,萧铿都是相信云贺最终会失败在琰国之下的。结束此战,琰国数十年都不必大大出征,无论是对于恢复生产,还是充盈国库、发展文教、增强国力、稳定政局,甚至于是开拓疆域和民族交融,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这些年,也会不会是大琰进入空前繁荣的时候呢?

    此战被时人称作“贺山之战”。启衡十一年贺山之战,云贺元气大衰,云贺主荎骁下令全国休养生息。

    三月初一,大京宫城衬得格外庄严,萧铿早已在四方大殿中正坐以待。四方大殿是琰宫中规制最高的大殿,将其用以待外主,亦是能体现大琰的诚意。云贺主荎骁被拥着走在直通大殿宽阔的道上,道旁是山海般的两国军士,一个个挺拔地立着,场面整齐而威严,共同守着这份肃穆。

    荎骁入殿行礼,遂与萧铿对坐。

    萧铿微笑着给荎骁沏了杯茶,道:“贺主骁。”

    荎骁也回礼道:“琰王铿。”

    萧铿道:“原上之别,竟已十余载了。”

    荎骁道:“‘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亦未想到,十多年后与你是这样相见。”

    萧铿笑道:“或许,这就是缘分。”

    铜炉雾气袅袅,此中的气氛已经悄然升华。

    萧铿见荎骁不语,便举杯道:“云贺主,今日我等勿论国事,就谈少年之事,如何?”

    荎骁也笑了,回道:“恰巧我亦想与琰王一忆旧事。”

    萧铿便开启了话题:“我记得上次与云贺主的相见,是在湜上围场。那时两国正结盟,闲暇时父王邀先主至围场狩猎。当年的云贺主新婚燕尔,不知有多幸福愉悦呢。”

    荎骁忙摆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也是国政劳形,哪有少年新婚时期的那般无虑了。”

    萧铿向后仰笑道:“何人非如是邪?”

    荎骁亦学着萧铿道:“那时琰王习得好骑术,驾着健騚,在那原上飞驰,整个人洒脱不羁,看得我好生羡慕。而现在,琰王也像是无时间这般悠闲了。”

    萧铿按按手掌,道:“云贺主的骑术自小受上等马师调教,我亦是见识过的。”

    二人相视一眼,忽然间一同笑起来,却笑得极有内涵。这本被压得极低的氛围,也渐渐在两个国君的茶水之谈中渐渐被化解。荎骁在大京还要待数日,这商量舆图之事,须不紧不慢。

    人定时刻,内城驿馆,心腹内侍原仆替荎骁解下大衣。荎骁闭目端坐在榻沿,太子荎坦为其父轻揉着双肩。心细的荎坦却早已发现其父眉头微紧,似在思索今日进宫之事。发生了什么仅有萧铿、荎坦知晓,如今,荎坦什么都做不了。

    荎骁无意发话,似正享受着这番舒适。荎坦轻轻为他分忧:“父主,您勿要太行一域忧劳了,儿臣现令原仆服侍您睡下吧。”

    荎骁睁开双眼,拍了拍荎坦的左手,荎坦将双手收回来。荎骁转身,荎坦此刻看到了时常在父亲眼中的智慧和计谋,富有故事和话语。他自己也曾自诩聪明善决策,却是从来都不能和父亲相侔的。

    荎骁紧紧地盯着荎坦,似要将他带入自己的眼睛:“你听着,今年我们大云贺失去的每一寸土地,他年我们终要再挣回来。不,我们还要拿到更多……”

    荎坦感到了来自父亲眼底的震慑,这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嘱咐或是交托,而是对于自己这个在他手下成长了十几年的如今太子的命令。荎坦心有所撼,遂走到荎骁正前方重重一叩:“儿臣一生定不忘父王今日之言。”

    荎骁起身,将荎坦拉到自己身旁,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荎骁昔日带给荎坦的,除了威严,便是距离感。此刻,荎坦竟是有一丝惊慌,却见荎骁神色平静,带着骨子里的深刻智慧,声音似那无波的古井水:

    “先前这片大地上有许多国家,但百年来风云巨变,君主征战无数,甚至连云彩都染上了血色。一个又一个国家在一场场刀火杀戮中永远消亡。那些本是繁花盛开的国度,蓬勃如斯,却在铁骑和大火下被夷为寸草不生的绝望废墟……”说到这里,他忽然提高了语气,“但是胜利国接手了那片土地,黔首们努力让它又恢复了耕田。”

    荎坦微声道:“父主……”

    荎骁也不理他,而是继续道:“时移世易,数百年后,仅余下如今的三国鼎立。而天下不可能就此太平,而是会更激烈地争斗,因为这万里河山,终将只属于一方。大云贺今年算是输了,但次年便不能再让它消沉。”

    荎坦再次感到了不怒自威的力量。夜深人静,父主的声音交织在这夜网中。

    他的心忽然猛地一颤,复重重一叩,良久不再起。他忽然感到父主那稳重有力量的手放在了他的双臂上,正在轻轻将他扶起。荎坦抬头,看到父主的眼中换了一种色彩,那其中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荎骁道:“阿坦,你和你母亲的性子太像了,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你更是很聪明,”荎坦静静听着,百感交集。

    “但你的缺点,就是有时太缺乏勇气了。聪明人总会避开一切会麻烦自己的事情,但家国患难时,你避之不得。父亲少年时也曾如此,直到做了一国之主,才会明白这其中的情感。”说罢,他拍拍荎坦的肩膀,这份量,只有父子二人明白。

    荎坦不知是该忧,还是喜。今日他接了振兴祖国的命令,从此就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太子,而是那个未来和父亲一同以制法兵骑治国平天下的人。

    但无疑,他今日受到的深刻教诲,远远多于其他,他终生都必须牢记。

    不知是几时,荎坦走在通向耳房的回廊上,院内仅剩下前方房间灯火独亮。一阵风吹过,竟使他打了个寒颤。三月的风,如此之凉,但让他更加心凉的,应是这争得可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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