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君王多无情,瑰里竟是从未想到,萧铿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他爱他的元配,便要让她成为最尊贵的王后,让她的子女享受无人能及的富贵;他亦爱他的子女,便要让他们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过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可自卫骝说琰骊之间必有联姻,瑰里便又想到了拾兰的未来。

    卫骝从瑰里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对此事的担忧,便安慰道:“你说得很对,公主拾兰太年幼,公主荟母族势小,所以这骊王即便是动了这方面的心思,也得等上许多年呢。如今世事沧桑,几年后列国之间不知会发生何样的变化,公主拾兰又有这样令人放心的父王,你就休要担心啦。”

    瑰里点点头,眼中忽地浮现了那少女精致而傲气十足的脸,眉眼间是同她一样未经世事的单纯,不禁也觉得惋惜。

    她问卫骝道:“这个消息你是怎样听到的?它们的源头又是哪里?”

    卫骝耸耸肩,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我是经常出入东市才听到的。”

    瑰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而就在他们在东市谈论着这国与国之间的事时,四方大殿中萧铿与骊王也有着一场君王与君王之间的较量。此前,双方不免都有些看轻对方。萧铿仗的是骊王心力不足,而骊王仗的是萧铿年轻。

    四方大殿中道宽阔,萧铿提前设下的桌案在道路末端。只见官井引着骊王从道上走着,萧铿在桌几对面端坐,微笑着等待骊王的到来。面对此景,萧铿心中生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只不过他此刻在迎的不是那个狡猾多诈的云贺主,而是这个在他眼里无能的骊王。

    待官井服侍骊王坐定,骊王赞道:“早就听闻琰宫是阔气的,今日一路来到四方大殿,更觉我骊国的勒州宫实在是简陋啊!”

    骊国乃是西北之国,这骊王自小性格又甚是豪爽,即便如今是四五十岁的年龄,讲起话来却还是有种大漠男儿的威武劲,让萧铿心中多了一丝警惕。

    然萧铿面上笑道:“哪里,勒州宫宽阔,宫阙、云台也多是经人精心设计,独具西北骊族的特色,如何能这样说呢?”他实是有些未曾想到骊王会直接夸起琰宫而说勒州宫简陋,一时有些不知如何答话,只得学着骊王将此话搪塞过去了。

    骊王一笑,低头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便饮尽。萧铿一面观察着他,一面饮了一口酒以示回礼。

    骊王放下酒杯,本想以云贺主荎骁来刁难萧铿,却想着此番是否会显得破坏了这国君之间“友好”的气氛,又恐萧铿会机智地将矛头转向自己令自己下不了台,于是便心生一计,谈起了孩子们:“三年前骊琰两国共行秋猎,回都后沃只便总是磨着我复来这片草原上,想来见见她的朋友们。我想着此番秋猎,是否也可以让孩子们聚一聚啊。”

    见骊王说起自己的女儿,萧铿也是松了一口气,孩子的话题对于他来说可谓是最轻松的了。他笑道:“有何不可啊,若是可以,还当举行骑射大赛,让他们之间较量个长短才是。”说罢,他举杯看向骊王,骊王亦举起酒爵,二人共同饮下。

    骊王道:“琰国的儿女骑射技艺高超,骊国要甘拜下风了。”

    萧铿见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向自己发难,只得摆手道:“何至于此。”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复举杯而饮。

    日子一天天转凉,眼看着秋猎的时候便要到了。骊王住的驿馆守卫森严,纵是瑰里再急着与沃只会面,也需等到秋猎之时。可就在秋猎之前还有一件对于姊弟二人都无比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定南与管隅里约定的赛马。

    这天风和日丽,宜出门狩猎、宴饮。瑰里换好骑装,从墙上取下她的大弓,顺手将几案上的匕首揣到腰间,一系列动作如同驾轻就熟,却没有那一刻更令定南觉得她英姿挺特了。

    定南赞许道:“阿姊今日一定能将他胜过,替我出了这口气的!”

    瑰里睨了他一眼,见他故作乖巧地向自己眨巴眨巴眼睛,心中也是一软,嘴上却强硬地道:“哼,可没有下次了。下次你若是和人摔跤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我也定是不帮你的。”

    定南深知,阿姊每次都嘴上说着不帮自己,可每当自己有困难她都是总第一个为自己分担的。他偷着笑了一下,拔起腿来就追瑰里去了。

    今日的天气很是令人舒爽。凉风习习,只见一少年挥舞着手中的长剑,衣摆带起阵阵疾风,金色的耳环在阳光下显得耀眼。他的眼神如最烈的火,也如最寒的冰。这个少年面相俊朗,身形健壮,在众人中烨然若神人,可惜却出自早已没落的家族——管氏。

    瑰里从远处牵着出日马走过来,见到舞剑的少年已经呆住。这就是定南口中那个心怀大志也骄傲自负的没落子弟——管隅里。

    无论多年以后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在这个少年身上,这个少年在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和自己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瑰里都无法忘记初见他时他这样意气风发的模样,记忆历久弥深,仿佛已经浸入骨髓。这仿佛就是一种来自卑微的忿然在呐喊,试图扭转这什么,却书写了时代的悲怆。

    定南牵着其雨马,向管隅里挥挥手,待他收了剑走近,便介绍道:“这是我的阿姊,你直接唤她瑰里便好。”

    瑰里虽穿着骑装,却还是以着最优雅的姿态盈盈一礼;管隅里握剑敛目而回之。方才在定南介绍瑰里之时,这个女子的英气挺拔甚至有些逼人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那种可以藐视一切的傲气丝毫不亚于他自己。那时管隅里似乎已经想到接下来定南将会说的话,然还是按下心中的波澜回了礼。

    定南对着管隅里笑嘻嘻地道:“今日就是你和我阿姊比赛啦。”

    管隅里一时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他瞪着眼睛道:“你耍赖啊!”可他转念一想,或许这样未尝不是个更好的选择。自己十几年的生命中,还从来没有和女孩赛过马,况且还是眼前这个英气十足的女孩,倒是新鲜。见定南执意要他的阿姊和自己比赛,管隅里的心也有些动摇,只得同意。

    就这样,瑰里一个翻身翻上出日的背,管隅里牵着一匹名叫乌云的纯黑色的健马。瑰里握住缰绳,只觉手指在微微颤抖,像是被托付了重大使命一般。管隅里明知自己一定会赢,此刻的心不甚紧张,然他正用余光瞥着瑰里的脸庞。阳光洒落,瑰里精致的五官连成优美的弧线,竟微微触动到了他最隐的心弦。

    二人持弓,蓄势待发,先射到鹿者胜。空气似在这一刻凝滞,忽然被定南的一声号令划破,一阵疾风卷过,二人如同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只留下两个英姿背影。定南在远处翘首望着,望着两人在原野上飞驰,内心亦跟着澎湃。

    鹿在丛林中拼命奔跑,二人均是架起了大弓,却苦于枝叶杂乱,怎也无法瞄准,心中愈发焦急。眼见着丛林到达尽头,鹿转身跑向旁侧的草坪。二人见时机已到,箭锋对准,手指一勾,两箭同时射出……

    只见那鹿应声倒地,挣扎片刻不再动弹。定南几乎是与他们二人同时到达,只见这二箭分别中在了头与尾,而这中间的鹿皮还完好,他不禁一声惊呼。

    瑰里轻挑了一下眉毛,也对这管隅里心生佩服,转身赞道:“好技法,如此细小的鹿尾都能如此地精准被射中,想必管郎君当年是同纪昌一般苦练过了。”

    管隅里客气道:“哪里,瑰里女公子一箭中首,便能顷刻将其毙命,这才是最应该练习的。女公子的箭术实在是令我敬佩。”他说着这句话,心里难免会酸酸的。他亦不是没有想过射中鹿首,或许只是一念之间神识有些疏漏,才让瑰里有了这样的机会。() ()

    瑰里自然也面上谦虚地摆摆手。她今日也是感受到,难怪定南硬要让自己和他比赛,这管隅里,实在是不容小觑。家族虽没落,此人却志比青云。瑰里轻叹一声,她或许希望管隅里在未来能够坐上管氏族长的位子。

    卫氏听女淑报告了瑰里和定南今日在马场与管隅里赛马之事,不禁觉得好笑:“定南净是喜欢欺负人家,实在是应该令他和瑰里赛一赛,教他虚心着点。”

    女淑解释道,是定南先前赛不过管隅里,这才此次让瑰里替他出气的。她随后又补充说:“瑰里小姐似乎觉得,这管郎君有一番才气呢。”

    卫氏挑眉:“哦?”女淑垂首没有再答,卫氏随即令她唤瑰里入室。

    待瑰里坐在卫氏面前,卫氏笑问道:“你如何认为这管隅里与众不同?”

    瑰里答道:“不至于说是与他人不同,女儿只是叹他困且益坚,这是许多人所做不到的。管氏早已不及当年风光,可他不认命,反是希望如今的努力在将来可以兴管氏,这也是女儿所欣赏的品格。”是啊,不重复阿姊的命运,不做困在渊里的小鱼,做抟扶摇而上的鹏,一直都是瑰里的心愿。

    卫氏思索,如今的管氏,让她想起的当年的卫氏。片刻,她沉吟:“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亦为族之兴者,当赞之。”

    数日后,萧铿召卫原与雍齐、还有三族族长进宫商议。

    萧铿给他们每人均分配了任务,以确保秋猎正常进行。

    雍齐大将军同本镇守北疆的萧海璋汇合,共同部署行猎防卫工作,雍齐负责整个湜上围场的守卫,萧海璋则是负责保护行猎时人员的安全;

    卫氏族长卫景负责行宫安排工作,尤其确保骊王的住所事务不得有半点疏漏;

    庄氏族长庄羿负责出行安排工作,确保车驾、马匹到齐;

    至于新任管氏族长管悝,萧铿念他年纪轻,仅安排给他准备宴饮的工作,这个任务较为轻松,却能使管悝不陷于尴尬的境地,也使其余两族不在明面上排挤管氏。

    管悝也自知这是一个近似于闲杂的工作,方得知时不禁有些许恼怒。但他毕竟成为族长也有些许时日了,这其中的利弊关系以及如今他所处的境地使他只得接受这份工作。

    待三族族长与雍齐告退,萧铿盯着圻殿闭合的两扇大门,忽然长叹一声。

    卫原最懂他的心思,却还是轻声问道:“主上为何事所忧?”

    萧铿没有回答,他的眼中是十四年前,他的父王萧绪大行之际宫中的场景。那是一个可怕的深夜,文武百官齐齐跪在圻殿门外,穷冬烈风,自己被侍人拥着穿过百官走进圻殿。那时,父王原本健壮无比的身体似乎已经骨瘦如柴。萧铿跪到榻前,当视线与父王已经没有了当年英明光采的双眼相对时,想到父王这一生因削弱云贺、抗击骊国而劳形,他的泪水瞬间决堤。

    萧绪撑着微弱的身子,道:“你是大琰未来的君主,如何能哭得这般像个南国女子?”

    萧铿咬咬唇,没有回答。

    萧绪看着他,似这一生无比沉重的托付都压在此刻:“我儿,你要学着怎样去做一个君王,而不再是活在父王荫下的公子了。你要做大琰最坚强的人,这样你的臣子、你的子民才会依靠于你……”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入则有法家拂士,出则有敌国外患,你要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亦大琰最终定能一统……”

    萧绪闭目,萧铿紧紧握着他干瘦的手,心中默念:天下,我懂的,您想说天下,大琰最终定能一统天下,我当至死不负您的嘱托。

    君王大行,开鼎朝终,侍人高声奏报,群臣伏地痛哭。就是萧铿怅然走出圻殿看到这一场景时,他也看到了在他身侧的卫原。就是这一刻,他们的命结在了一起,生生死死是君臣。

    面对着卫原的问话,萧铿叹道:“本王想到了十四年前先王的嘱托。振兴琰国,一统天下,以至普天之下皆王土,本王任重道远。”

    卫原听他这样说,也不禁想起了那时父亲在书房中同自己的对话。父亲的声音很沉重,他辅佐先王几十年今老矣,君臣相知,那时先王大行,他将担子交到自己身上,似是将他毕生志向所系、甚至是卫氏的命运交给了自己,让他务必做好这个辅国令,辅佐琰王,帮助大琰逐鹿天下。

    卫原慰道:“主上不必过于忧心,与骊王的这次会盟将会很顺利,大琰胜券在握。骊王耳根子软,我们给的好处又比云贺丰厚,双方定能达成和议。”

    萧铿颔首。二人四目相交,眼神中充满坚定信念。

    萧铿如今还在想,骊王如此急切想要和自己结为姻亲,或许是想让自己在三国中不处于尴尬境地吧。可拾兰还小,又是自己元配的女儿,她的婚姻既是她自己的人生大事,也是大琰的国事,需慎之又慎。若在将来他无法护拾兰周全,让她独自深入虎穴,也望她可以不必恨自己吧。

    望着拾兰渐渐长大,还有两年便要行成年礼,萧铿的心也愈渐沉重了起来。拾兰是他最宠爱的女儿,萧铿甚至愿她永远在自己膝下承欢,但如同荎玢对于荎骁一样,她也是自己的筹码。

    自那次萧铿与骊王会于四方大殿,秋猎的日期便显得愈发近了。近日,瑰里日日于校场练箭,有时约上卫骝,他亦会亲授她些许摔跤的技巧。瑰里的进步很快,待她利剑一挥,披风一展,倒还真像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若干天的行程没有了幼时的难熬劲,待车驾停下,草原的微风吹起一层绿浪,瑰里的耳边似又响起了那串串清脆的笑声,眼前又浮现出那两个骊族少女驾着健马相互追逐的场面,三年若梦,物是人非。

    听闻骊国王室少女的成年礼不同于琰国。在西北勒州,王室女子一生着的华服当中有两次最为繁复,一次是成年礼,另一次便是出嫁。成年礼当天,女子面着盛妆,头戴金钗,由女官和教习宫妇引着来到草原之上,在指定位置跪坐,接受女巫祝词,举行佩刀仪式。

    琰国受昔年南朝文化影响颇大,大京的成年礼可不似骊国这般原始粗犷,而是具有一种柔美华丽之感。瑰里曾经在琰宫士昏殿看过璴里的成年礼,璴里走在长长的地毯上,集众人目光于一身,仪态万千。她将双手交叠于腰前,稳稳地走着,荣耀无双。幼时的她是多么向往自己的这一刻啊。

    沃只的姐姐鲁朵已经成年,瑰里如今幻想着,远在勒州鲁朵的成年礼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决心先找到沃只再说。

    瑰里独自走在小山坡上,草原幕天席地,又有斑斑点点的光辉点撒,煞是生机。她定睛一望,只见不远处排列着整齐的侍人队伍,有穿着琰国服饰的,也有穿着骊国服饰的,皆垂首而立,等待吩咐。

    如此浩大的阵营,应当是君王才用得上的吧。

    瑰里稍稍走进,只见队伍正拥着一个琴台,琴台之上,正是伯父萧铿与骊王在对坐。微风阵阵,琴台上的浅色丝带随风招展,猎猎而拂,颇有骚人饮酒作诗之韵味。瑰里认出了萧铿与骊王,下意识便要离开,却不料被身后一个女声所叫住:“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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