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天昭辉,万物欣荣。钧天阁前院的几株海棠,花早已谢尽,留下满树翠绿,随风摇晃。

    沈星遥跨过门槛,在院中站定。适逢风起,卷起落一片海棠叶,飘飘摇摇落在门前之人,紧紧挨着发间那支芙蓉雕花玉簪。

    她有所察觉,伸手拨弄落在发髻上的海棠叶,却被叶梗勾住发丝,扯得一阵刺痛。她丢了树叶,却听见一声惊呼,抬眼一看,却瞧见何硕傻愣愣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盯着她,不由问道:“怎么了?”

    “就您一个人……回来了?”

    “还能有旁人吗?”

    “您没碰上公子吗?”

    “他又怎么了?”

    “当然是去找你了呀。”何硕一拍大腿道,“您是不知道,那天夜里公子回房,看见门口有滩血,您人又不在,急得拉上我们找了整整一夜。后边实在没辙,只能分头行事。”

    “分……头?他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找您啊!”何硕说话的口气颇为夸张。

    可沈星遥听在耳里,心底却毫无波澜。

    显而易见的不在乎,怎会因为她的不告而别便改变?更何况,她原是不打算回来的。

    “对呀,公子可担心您了,生怕您是……”

    “不管他如何,”沈星遥岔开话头,道,“你说你们几个是一起回来的,那朔光怎么样了?”

    “醒是醒了,也没见有何异常,就是那毒……”

    “如何?”

    何硕听她如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往前走了两步,神秘兮兮道:“说得神乎其神,依我看呐,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怎讲?”

    “姬夫人说,那个山谷,只是个传说里的地方,”何硕挠着头道,“还说是从书上看来,说什么……北方山中有结界——”

    北山有结界,匿于瘴林。瘴林烟起,必生幻境,以六欲迷惑人心。须心智坚毅,方可通行,达极乐之巅,谓之‘藏仙谷’。谷中有奇花异草,异于凡物,取之煎汤,可登仙境。

    世间修习毒术之人,对此传闻,多只听听便罢,并无人当真。

    而这吕济安,竟然真的通过各路典籍之中记载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五莲山,并在附近定居,只为一探当中虚实。

    又或者,是为了从中获取外界没有的灵丹妙药。

    一个颇具天分的医痴,可惜误入歧途,与那薛良玉威武,作恶多端,以致送了性命。

    也不知到底是可悲,还是可叹。

    沈星遥听完何硕的讲述,若有所悟,问道:“如此说来,那山谷里的毒物,吕济安应当藏了不少,先前那本被撕了内页的手记当中,会不会有相关记载?”

    “本该是有的,姬夫人翻过那本手记,当中的确有不少关于谷中奇花异草的记载,只可惜,与这像麒麟竭的树有关的记录,刚好有一半在那被撕去的几页里。”

    “竟有这么巧?”沈星遥眉头紧锁,“既然是撕走手记之人布下了机关,那些残缺的部件之上,应当能够留下线索。据说,不论偃师、琴师、或是铸造刀剑的工匠,都会在隐蔽处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款识,那么……”

    “这您还真说对了,”何硕点头道,“就是您不告而别的那天,公子他……”

    何硕话到一半,忽然看着沈星遥身后怔住,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沈星遥不免困惑,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何硕惊呼出声:“公子?您怎么弄成这样了?”

    沈星遥心下一悸,循着何硕的目光转身望去——凌无非站在门槛外,身上穿的姜黄色袍子布满大大小小的缺口,左下颌角沾着一抹泛黄的灰迹,发髻也略有些凌乱,像是散落以后匆忙扎起的。

    他定定看着沈星遥,目光从难以置信逐渐转为平静,末了,无端多了一抹自嘲之色,轻笑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径自跨过门槛,从她身旁绕开,头也不回往内院走去。

    “你怎么了?”沈星遥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遇上什么事了?”

    凌无非权当没听见她的话,仍旧自顾自往前走。

    沈星遥愈觉异常,立刻追了上去,一路小跑到他身后,一把扣住他脉门,拽到跟前。凌无非内力武功皆不及她,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看她,眼中淡漠疏离不言而喻。

    “怎么弄成这样?”沈星遥素来沉稳,虽不满他这般态度,仍是就事论事,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凌无非大力甩开她的手,连带着惯性将她推开半步,却像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火气给震住,又忙上前搀扶。

    沈星遥默默退开,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

    心里的伤口还没结痂,又隐隐渗出鲜血,一滴一滴,淌在心底。

    “往后……”凌无非按下心头不满,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稳住话音,继续道,“心里有话,能不能直说?”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沈星遥摇了摇头。

    “沈星遥……”

    “你待我越来越生疏,我也不想求着你可怜。”沈星遥平静抬眼,直视他双目,道,“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说什么正事?”

    “我刚才不是问你……”

    “这些事能不能一码归一码?”凌无非心中窝火,显然不想转移话题,“我承认,这些日子是我对不住你。但你需要什么,要我做什么,大可直接对我说,这么来回折腾有什么意思?”

    “我折腾你?”沈星遥苦笑出声,“早知你会这么看我,我便不回来了。”

    “你是觉得有话说不明白,还是我听不明白?”凌无非越发压抑不住眼中愠色,“英雄宴前夜,一声不吭便跑得无影无踪,这次更是……上千里的路,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我还以为你遇上什么麻烦了。谁知道……”

    “谁知道是我无理取闹是吗?”沈星遥听到这话,只越发觉得可笑。

    她素性清冷淡泊,不爱解释。这一点,他从前是了解的。

    而今却连耐下性子把话听完都做不到。

    五莲山下不告而别,她原就打算一走了之,却因舍不得这七年的情分,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光州。

    却不想在他眼里,成了她故意拿乔作态,逼他上心的矫揉造作之举。

    沈星遥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可没听他亲口说出,仍旧不甘。

    “好。”沈星遥阖目长叹,“就算是我无理取闹,现在我也回来了,非要拿到台面上说,是对我还有什么不满吗?”

    “你又怎么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蓦地睁开双眼,恰对上他的目光。不过一转瞬的工夫,眼前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熟悉的躯壳之下,装着的确实完全陌生的魂魄。

    那双眼里,有无奈,有敷衍,有妥协,还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甚至还有些许愧疚。

    唯独没有怜爱与疼惜。

    “你需要我做什么,可以直说。”凌无非叹了口气,道,“能不能别总是这么阴晴不定,动不动便使性子?”

    “我方才已说了,你用不着可怜我。”沈星遥的话音很轻,仿佛稍稍加重口气,便能将她压垮在地。

    “又来了……”凌无非下意识觉得她又开始使性子,无奈摇了摇头。

    骄阳似火,烤得院里的风也跟着发出燥热。凌无非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见阳光刺眼,便拉过她的胳膊,要往长廊里去,却被她推开,又是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烦郁陡生,心下所想,脱口而出:“你到底想怎么样?”

    院墙外待开的芙蓉被阳光烤得歪了头,蔫了吧唧缩起身子。

    “你总问我想要什么,可这些话,说出来也没意思了。”沈星遥摇头,神情分外平静,“我只是怀念从前的你,只是放不下过去……也许走到今天,不论我再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怀着已心照不宣的答案,勉力支撑着疲惫的微笑,与他对视,平静说道:“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不是吗?”

    凌无非被她问住,怔怔站在原地,久久不言。

    “所以为什么,明明每一次都那么不情愿,却还是勉强自己与我和好?”沈星遥强作笑颜,心却早已碎得七零八落。

    “我只是……”凌无非忽然变得支支吾吾,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往后还有几十年,我不想每一次都这么……”

    “你不喜欢我,却要和我共度余生,又是为什么?”

    “星遥,我……”

    “不用勉强自己。”沈星遥说着,唇角动了动,勉强勾起一抹笑,又看了他许久,轻轻摇了摇头,背过身去,才跨出一步,却停了下来。

    凌无非下意识上前几步,走到她身后。

    沈星遥抬眼望向远天,沉默许久,忽又开口。

    那话音轻得,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尘世中人颠沛迷离,个个眼中,俱有风尘。天地浩大,浊世困顿。你我生在其中,都只是蝼蚁。”

    这是许多年前,他曾为她一力背下污名,受困玄灵寺前所说的话。

    是他少时便有的感悟,也是当年,坚定选择与她相守,心底最深处,最无悔的理由。

    “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至情至性,不为世俗所染,敢想敢为,不受任何约束。可惜陪你走了这些年,看尽世间冷暖,遍染风尘,也忘了她来时的路。”

    凌无非的心猛地一颤。

    她慢慢回过身来望着他,眼底破碎的光把他映在其中的倒影也分割成了一片片,颤颤摇摇,像极了泪光。

    良久,她的唇角勾起一抹会心的笑:“幸好,你还是最初的你。”言罢,从他身旁绕开,走上背阳的回廊,整个身影都被阴影笼罩。

    凌无非怔怔立在原地,内心深处涌动的强烈不安,猛地将他唤醒,然而回过神来,回廊里的人早已走远。

    他想也不想,立刻追了上去,却见沈星遥并未回房,而是径自走进后院,推开兵器库的门,一间间翻找起来。

    灵渊剑始终挂在她腰间,凌无非心里寻思,倘若她有对他动手的想法,应当不至于如此费周折,还专门跑来兵器库里寻,于是上前问道:“你在找什么?用不用我帮你?”

    沈星遥没有理会,从一层层刀架上摸索过去,眼色越发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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