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诡异的暗红色光芒,刘贵枝勉强认出上面潦草的字迹。

    三张纸看位置应该是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先来的落在最下面,所以口信的顺序该倒着看。至于这个“牛”,刘贵枝暂且将他当作是留信人的名字。

    依此看起来,应该是这个叫“牛”的留信人找袁幸运有急事儿,袁幸运却失踪了两天,对方恼羞成怒,开始还叫他老袁,到后面干脆就直呼其名了。

    “急单?客人?”瞎子用手帕捂着口鼻,有些奇怪,“袁幸运一个卖肉的,他能接什么急单?他这肉不是即买即走的吗?还有客人订购?”

    掌柜看着瞎子目光的方向,以为他在问自己,忙摆手,他只是个收租的,他能知道什么?

    与此同时,柴有味捂着鼻子,已经退到了门口。

    *

    推开柜台后的小门,血腥味小多了。自打五年前房子被收走后,袁幸运再没能在镇上找到愿意将屋子租给他的人家,无可奈何,他只有选择就住在这里——肉铺的后室内,日日与猪牛相伴入眠。

    房间收拾的还算干净,事实证明,东西少到一定程度,怎么摆都是整洁的。屋里整齐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立柜,立柜正中间被挖出一个凹槽。本该是佛龛的位置上,摆着阳关道不认识的阴森的神明,他对这干净的屋子没兴趣,转身离开。

    一旁跟上来的掌柜的倒是毫不忌讳,一只手举起了那尊石像,一手还在捂着鼻子。石像一手持珠,一手握杖,闭目而坐,看起来不像是愿意帮谁忙的样子,反倒是有几分鬼气。

    “这可不兴拜啊……”掌柜的一声嘟囔,引身后刘贵枝上前来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才觉眼熟,石像竟是照着地藏的模样雕刻而成。

    “地藏王菩萨……”掌柜的显然也是认出了石像的装扮才会有所感叹,“果然是个刽子手啊……”

    虽也是菩萨,但“地藏”一名在人间从来不是什么吉利的菩萨,他不管发财不管送子,专管超度厉鬼,要不是家中闹鬼,很少有人会把他摆在佛龛里,凭空招揽祸事。民间鲜少会有人选地藏作为供奉的对象,唯独刽子手一行,为防找不回头的死者找不回自己,大多会特别钟爱地藏王菩萨的石像。

    这一点并无疑义,只是地藏王菩萨的形象于人间多为想象,刘贵枝在各地见过地藏无数张脸,以胖为美的地区会刻胖地藏,以瘦为美的地区会描瘦地藏,唯独这一张,无关胖瘦喜好,单纯就是像——鼻子眼睛都像极了她认识的真地藏,就好像这刻像之人真的见过真地藏一般。

    想到这里,刘贵枝下意识握紧双手,不禁一阵胆寒,正想开口和瞎子说,却突听门外阳关道一声低唔,好像有了新发现。

    刘贵枝连忙从肉铺后的卧房走出,就见阳关道手里捏着两块红肉,看形状大小,和那泄泄拉拉的样子,应该是用来凑称的边角料,上面还连着皮,只是那皮……阳关道将多余的血抹在衣服上,又用手蹭了蹭那东西,感受着它柔软弹滑的质感,他更加确定,“这不是猪皮,也不是牛皮,这是人皮。这……是人的肉……”

    屋中目目相对,一时气氛诡异,鸦雀无声。

    正当时,本就开着的大门又叫什么人从外面踢了一脚,“咣当”一声砸在门框上,回弹了两下。男人五大三粗,拎着腰绳迈步进门,还未见人便先闻其声,大喝着,“袁幸运!你他娘的终于回来了!你上哪去了?你是不是想赖账啊?你今天不给我……”

    话说一半,来人终于看清铺中众人,呆在原地,又见瞎子一身红衣官袍,腰间令牌反光,想也没想转头就往外跑去。

    余光还停留在阳关道手中的人肉上,刘贵枝拔腿就追,还没跑出铺子却突然站住了脚,想起了那个没用的男人,“别让他跑了!”,她朝着巷口大喊。

    男人还在心中奇怪,她跟谁喊话呢?一扭头刀就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刚好捂着鼻子退到了巷口的柴有味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帅气一点,一开口却还是想吐,呕了两声,扶着架在对方肩上的刀狼狈起身,擦擦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牛大奔,好久不见啊,想不想我们啊?”

    与此同时,后方肉铺里传来一声巨响。

    阳关道不知从哪找出一把斧头,对着那案板就是一劈。

    案板本就脆弱,禁不住巨斧,瞬间裂出大缝,对着那黑乎乎的缝细,阳关道伸手进去一阵倒腾,很快就握到了一只冰冷的手。

    *

    那一天的集市,根本没人在卖东西,也没人在买东西。那条八百年不曾被注意过的小巷,第一次收获众人的目光,总算体验到了备受瞩目的滋味,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衙门带回嫌疑人,很快开始了审讯。

    “再问一遍,最近见没见过袁幸运?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没有没有没有……还要我说多少遍啊老爷,那纸条你们不也看见了吗?我要是知道他跑哪去了,我还用给他门缝里塞纸条吗?今天我也是去找他的啊?”

    “和袁幸运到底什么关系?”

    “就……合伙做点小本生意啊……”

    “什么生意?”

    “卖猪肉。”

    “卖猪肉要什么急单?”??

    “那人急着吃肉不行吗?”

    “临州人,会特意要袁幸运铺子里的猪肉?他急着吃肉他还跑到这儿订肉?他就不能在家门口买肉吗?”

    “那……就是有呗,就是有客人想吃这一口呗,人有钱,你管呢?”

    老衙役深吸一口气,重重合上眼皮,忍无可忍:“牛大奔,你从前也是在衙门里待过的,虽然不是文职,但你好歹也得懂点吧。镇口货物进出都是会有记录的,我们没在里面找到和袁幸运有关的任何一次记录,你这是还想帮袁幸运多添一项漏舶贩私的罪名啊?”

    听到这里,名为牛大奔的男人第一次把脸转过来,不再用下巴看人,“我们从前也在衙门里待过,所以你不更应该了解我们吗?老沈,你觉得……”

    他一字一顿,盯着老衙役的眼睛,比起不快,更多有些伤心,“你觉得,我们是会干坏事儿的人吗?你也觉得我们只会杀人?”

    牛大奔是三年前离开衙门决定改行的。相比袁幸运,他在衙中待得要久一些,那个时候柴有味已经进衙了。所以这一回,除了老衙役外,他也认识对方。

    柴有味对牛大奔的评价是,刽子手中的高手。

    整个行刑班中,他是手法最干净利落的一个,死在他刀下的罪犯往往都比较痛快舒服。虽然听不到真实的反馈,但柴有味猜,死在他刀下应该是最不疼的。甚至曾有一度,衙门中的死刑犯甚至会偷着给自己送钱,求他给自己安排用牛大奔下刀,这件事,给当年刚入衙门不久的柴有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小小的震撼。

    老衙役开玩笑时总说,想死在牛大奔手里,那得排队!

    当年坐在一起开玩笑的人,如今却坐在刑房的两头。

    牛大奔离开衙门的时候,众人喝过一场送行酒,席间老衙役喝得七荤八素,胡说八道,柴有味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他说牛大奔是自己一辈子的兄弟,这一桌人全是他一辈子的兄弟。牛大奔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拿他当朋友,关心他的吃住。可事实却是,那天酒醒后,老衙役就再没和牛大奔见过面,就算听说他和袁幸运有联系,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联系到了哪一步,是不时见面喝场酒的关系,还是抱在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的关系。

    现在再想,某种意义上,老衙役当天是真的在胡说八道了。

    这一场审讯,持续了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

    听到最后一个时辰的时候,刘贵枝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因为在她看来,那已逐渐偏离了一场审讯该有的初心,老衙役除了反复问那些牛大奔死也不会说实话的问题外,全都在和牛大奔算旧账。

    审讯的影子刘贵枝没看到,倒是看了一场有关兄弟情的辩论。牛大奔怨气冲天,将衙门众人指责了个遍,说到激动处甚至泪流满面。坐在他对面看他哭的那个,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解决这些旧时矛盾,对方就能顺着自己的问询说出真相……

    一系列原因,导致此时此刻,那间潮热的刑房中根本没人在思考该如何利用审讯技巧撬开牛大奔的嘴,不过是浪费时间。

    于是她悄悄离开了墙角,回到了院子里,那里正放着几人自肉铺带回的两具尸体。

    *

    “从肉铺里的肉板下面发现的。”擦完身上的血渍,柴有味站在人群最后,正在身边的衙役解释上午肉铺中发生的一切,“一般肉铺,剁肉的案板下面都是空心的,里面能放些顺手就拿的东西,袁氏肉铺的案板下面却是封死的,看起来问题很大。撬开一看,果然大有玄机。”

    他说着看向人群正中的几人。

    最边上的小衙役正小心翼翼转过眼前的骷髅头。

    要说这东西能有多奇怪,小衙役哪怕已经吐了好几回,回过头来却依旧忍不住抱着这颗精巧又新鲜的人头欣赏——干枯坚硬的骨头上竟长出了像皮肉一样的东西,有棱角,有眼窝,甚至有毛孔,栩栩如生。若不是能看到那里面并无真实的血肉,说这是一块还没腐烂干净的头骨都有人信,只不过味道闻上去要死板一些,毫无生气。

    听阳关道说过后刘贵枝才明白,原来这玩意儿叫肤蜡,专门糊在脸上用来易容的——当然,一般来讲,活人的用法是易容。死人的话,用来修复腐烂的皮肉效果最好。

    不光这一块骷髅头,阳关道在那两具尸体上也发现了不少同样的肤蜡,哪烂了填哪,死了一个月的竟还能像活人一般活灵活现。

    用料最多的还当属两具尸体的脖子,阳关道从那上面抠下来的油蜡都能做两根蜡烛了,原因随着脱落的油蜡逐渐显现,众人不禁发出唏嘘的声音,原来那两人的脖子都是被砍断的,做肤蜡的人巧手回春,不光用厚实的油蜡将断裂处补齐,更是在皮肉深处用劲道的草绳将断裂的两半缝了起来,针脚精细,蜡也抹得到位,这工艺,但凡用在正处,老字号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年了。虽然刘贵枝暂且还想不出来这样的手里能做些什么有用的东西。

    除此之外,上午阳关道还在案板下摸到了一个竹篮。

    早在案板上还只有一个大缝的时候刘贵枝便伸手下去摸过,里面一团湿乎乎的麻线团,上面插着几根银针,下面还散着些顶针剪刀类的工具,俨然是个巨大的针线包。手再拿起来,却已是一片鲜红。

    不用想也能知道,这就是袁幸运缝补尸体的工具了。

    此刻院子里,回想起这一幕,刘贵枝还觉手上粘粘糊糊的,面对地上的两方草席,她略有勉强地把脚伸到最长,用脚尖掀开一个角,不认识,没见过,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掀开第二张,依旧没见过不认识,不想正当时,身后却有一股力道推上前来,一个路过的陌生衙役指着地上的尸体大呼一声,“这不是肖家宝吗?”

    声音从后方传来,不一会儿就招来了一整院衙役。随着人群逐渐聚集,尸体“肖家宝”的身份也逐渐被坐实。

    “肖家宝?”一旁瞎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就是上个月,因为杀了老东家一家的,那个被斩首示众了的肖家宝啊!他的事儿还被贴上前两天那通告板了,肖郎中的儿子,得了肺痨,没两天活头了的那个!”随着人越聚越多,瞎子的问题很快被身边人解答。

    瞎子和刘贵枝皆是恍然大悟,终于想起了那天读过的通告板。那上面,肖家宝的事迹可是位列第一。其人是个杀死了老东家一家五口的穷凶极恶之徒,于上月初被捕。后来几人也是听人提起才知,他还是镇上名医肖郎中的独子,这个肖郎中,似乎也正是在多年前帮袁幸运作证,证明癭症不会传染的那一位。

    “那个在口供中曾明确表示担心衙门会在取消斩首示众后对罪犯动用私刑,将罪犯折磨致死的……那个肖家宝吧?”刘贵枝意外,“可他……不是被斩首而亡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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