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旗与冯恒现在的心情都些复杂。

    他兄弟两个自小读经,知晓这位高县尉所问的“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出自魏风,意思是内心充满忧伤情怀,姑且到广袤田野里走一走。那些不知道我的人啊,说我真是错误到了极点。

    这应该是在说大兄之志不为世人理解,以至于他的儿子不告而别直到今日才再度上门。

    而真正的问题其实是在下一句“彼人是哉,子曰何其?”意思是那人是对还是错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兄的回答则是远超他们想象的豪迈慷慨。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出自《孟子·公孙丑》,意为若是自省感到理亏,那么即便面对黔首百姓,亦会心惊,而若是自省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合乎理义,纵然面对千万人阻拦,也会勇往直前。

    自行己道,无惧旁人言语,艰难险阻。

    自出了欠债那件事后,大兄变得谦恭自抑,用礼贤下士四字形容恰如其分。就连方甲一个罢窿也不吝信任,令他们能够清楚感知到大兄必定有很高的志向,只是万万没想到大兄的志向能高到这种程度。

    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谓之不朽。

    大兄其言,这是要立功啊。

    他们从小与大兄一处长大,却从不知道兄长有如此大的志向和气魄。如果不是大兄今日主动说出,恐怕他兄弟两个真要白头如新。

    高贲闭门读书数月,所以对秦游的回答没有冯家兄弟大,但眼睛还是一点点亮起来。

    他彻底释然了秦游将那个求医的无赖脚给掰折的事情。

    而提出问题的高光也小小地甩了一下手中的马鞭,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切与热情了些。很显然,秦游的答案令他十分满意。

    只不过居于上位者,通常是不会将这份满意直接表达出来的。所以他只是说道:“贲既唤你一声兄长,你也不必拘礼,叫我叔父就好。”

    然后不等秦游表态,便用手指着虽还规规矩矩站成两列,但听了他们对话已经难掩面上好奇叹服神色的诸多轻侠说道:“如此多的壮士,何故聚于此啊?”

    轻侠一流,向来被认为是帝国治安的不稳定因素。前朝甚至有不许三个人以上聚在一起喝酒,否则便视做犯罪的律条。

    本朝虽废除了这一条,但对轻侠一流还是很警惕的。武帝一朝的著名轻侠郭解就因威望太高,以武犯禁,官府不能制而被族诛。

    按照常理,里监门是不被允许放入如此多持着武器的壮年男子的,甚至在发现有陌生人试图持械入里的第一时间便该去给亭长报讯。

    否则要是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他虽颇为认可秦游,但身为县尉,既然看到了,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而且他相信秦游必定会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说辞。

    果不其然,秦游笑了笑,不慌不忙道:“叔父容禀,这些都是我东乡的勇锐良善之民。吾等聚在此处,是为了今冬的备寇。”

    “备寇?”高光嘴里咀嚼着这个词,拧紧的眉悄然松了些许。

    这也是老传统了。因为时下的生产力根本做不到每个人都能解决温饱问题,所以每逢冬季总有些人会为了活下去铤而走险。

    备寇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催生出的一种自卫方式,由乡中里中大户出粮出钱,招聚丁壮进行短时间的军事训练。抵御震慑盗贼,保护生命财产的同时,也给挣扎在犯罪边缘的穷苦百姓一条出路。

    毕竟如果去备寇能混上一口饭吃,那就没有人会选择最危险的方式。

    在秦游看来,这就是他前世民兵组织的超简化版。人员简化、组织度简化、时间简化、训练强度简化。

    之后历代封建王朝把流民收编为军队的做法说不定也是从中得到的灵感。

    按理来说,秦游既然给了一个能说过去的解释,那高光的询问就该到此为止了。

    毕竟你好我好大家好,民不举官不究嘛。

    但高光没有,继续说道:“可是这还没到冬季啊。”

    别说是到冬季了,就是地里的庄稼都还没开始收呢。

    高光这句带着些许刁难之意的话一说,原本还对他带点些许好奇畏惧之意的轻侠们瞬间变得有些不忿敌视。

    轻侠们多尚气轻死,崇尚信义,所以面对官吏通常会展现既畏惧又轻蔑的二象性。

    而高光精准踩中了雷区。不相信秦游这个他们认定首领的话,就是不相信他们,是一种侮辱!

    在场的唯有秦游这个曾遭受过职场毒打的人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对于关系情感到位的人来说,这并不是诘问,而是我感觉你这个理由不能服众,赶紧说一说自己的不容易,提一提要求,我好给你提供帮助开绿灯。

    秦游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但他没打算接。一来他是真有着完全正当的理由,二来则是他不想把这份善意就用到这种小事上。

    所以他先是淡淡瞥了一眼有些鼓噪迹象的众轻侠们,使他们瞬间安静,然后才笑着对惊愕之色一点点弥散的高光笑道:“月前有货郎在亭外遇寇贼,两死两伤。阖乡惊恐,因而本乡有秩传讯各亭里,言今年备寇提前。”

    有秩,全称为有秩蔷夫,其职能相当于乡长。

    一说到这事,高光的眉就瞬间又拧起来了。无论何时,人命都是重案。现下虽然囿于技术,没有秦游前世那种命案必破的铁则,但悬案多了是很影响考评升迁的。

    博亭的案子,高光最近也是头疼得很。群盗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越货,性质过于恶劣。

    在这种情况下,有秩要求各亭提前备寇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秦游这的备寇变成了轻侠们的聚会罢了。

    知道用正经理由做遮掩,行事还算有章法。高光暂时抛却了烦人的公务,默默将自己的对秦游的评价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人的豪言是需要实际行动作为支撑的,否则大话谁都会说。有能力把事情办成,和有能力把事情办好分属于两个档次。

    人之患好为人师,面对秦游这块良材美玉,向来寡言的高光也忍不住点了他一句:“备寇是亭长之责。”

    言外之意便是,如果秦游想让任何人都对这件事说不出话来,最好是拉上本亭亭长的虎皮。

    反正孟子有言,为政不难,不罪巨室。想要施政,绝绕不开地头蛇,哪怕只是个亭长。秦游现在管着的这几十号轻侠,足能称得上一句巨室。

    只要本亭的亭长不是个呆子,拉拢秦游是必须的。

    他这是怕秦游到底年少,有着傲气,仗着己方势强不愿往来,甚至不把亭长放入眼中。

    在他的人生中虽没见到第二个如秦游一般聪慧的少年,却见到了太多有些小聪明,就倨傲辱下的少年。

    孰料秦游听过他的话后笑容愈发大了,令他有些莫名其妙。

    秦游直接拉着那个须髯甚美的青年男子上前:“叔父,这是乡亭的谢岸,谢君。”

    “乡亭,谢君……”高光重复了一遍秦游的话,忽然想通关窍,“东乡大姓为谢,你是游徼谢立的什么人?”

    游徼,掌乡中循禁盗贼事,相当于秦游前世的乡派出所所长。和乡三老一样,多为本乡人担任。

    名叫谢岸的青年男子满脸喜色,为自己能在高光这个县尉面前露脸而感到高兴,尤其是当高光一口叫破他来历的时候。

    他东乡谢氏,也算是有名县中了!

    不过多年的经历还是令他没有在高光面前失礼,有条不紊答道:“是我再从兄。”

    不等高光再问,已经知晓秦游拉他出来用意的他又继续说道:“苗亭亭长谢运,是我从兄。我是奉兄长之命,慕秦君之德,前来请秦君来操练今冬的备寇队伍的。”

    理由很完美,饶是高光都说不出什么不对来,可他的脸庞还是控制不住的抽动几下。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啊。外亭的备寇队伍,居然委托秦游这么一个还未及冠的外亭少年来训练……

    尽管他能清楚感觉到训练效果十分不错,但还不如告诉他这是轻侠们在想办法在一处厮混呢。

    他按捺住心中那些疯狂向外涌的话,不露情绪地说道:“那游你应该去苗亭。”

    秦游这下小小地卖了个乖:“平日里都是我去苗亭。今日恰逢旬日,便叫了大家前去山中打猎会饮。不然叔父见到的便不是角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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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怀远志逸才。治平六年,时县尉高光巡乡,遇严整之阵。甚奇,询乡人,皆谓乃帝闲暇所操。

    乃问帝志,帝慨然答曰:“吾问先贤有云,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愿稍试之。”

    光惊,斥曰:“孺子何放狂言?艰险不可以道理计算。”

    帝谓曰:“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况吾有才智之士,勇武之将,再求万民之意,寻科技之力,何事不能成?”

    光叹服,招子贲曰:“成固将出龙矣。汝可速投之。附骥尾,以得升云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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