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只得一弯新月,数点星光。

    夜风习习,淡淡的草木花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柳默拥着清漪静静地坐于那大石之上。

    毒未解时,只觉满腔话语不及诉说,如今解了毒,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柳默终于开口,对清漪道:“那鹤红花种子想必极为难得,你是如何有的?”

    “这、我亦不知。”清漪顿道。

    “你如何不知?”柳默奇道。

    “当日那盆鹤红花,是你亲手种下,种子亦是你得的,我并不知晓。”清漪道。

    柳默暗暗仔细想来,心中却仍是一片茫然,只觉记忆中空着一个无底的深洞,无以填补。

    “今次我所种的,却是原来这盆结下的种子,它一百年方得一粒,如今我亦只得两粒。”清漪又道。

    此时,柳默心中自然有一个极想知道的问题,只是,不敢问出来。

    踌躇半晌,方缓缓道:“那时候,我们、究竟为何、分开……?”

    又顿道:“你若不愿,便不用说……”

    清漪沉默不语,那日的情景又纷沓而至,片刻方缓声道:“并非我不愿,只是……”

    顿了顿,方道:“那日在锦水边所言,其实、并非虚言……”

    “究竟发生何事?”柳默道。

    清漪起身走至一棵树下,缓声道:“那时,隐州颇不太平,恶贼群起,朝廷只顾边疆战事,并不顾及百姓死活。且为充军饷、税赋繁重,农家辛苦一年,缴完税赋时,已是所剩无几。山贼几番来至村中逼要粮食,村民们自己尚无糊口之物,又拿什么与他。他们见索要不成,便至村中抢夺,初时只来得几人,村民们将其击退。谁知,次日山贼群集而至……”

    说至此处,声带哽咽,住了声。

    柳默走至她身侧,将她紧紧拥住,道:“别说了、都过去了……”

    清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总归应该知晓的。”

    又接着道:“那日、多亏了你,抢得一匹马来,与我逃出村子,直奔至瑶夷山中,只是……”

    说着,眼中落泪,哽咽道:“你已身受重伤,我、空学了一身医术,却……救不了你……”

    柳默伸出手来,轻轻将她泪水拭去,柔声道:“别伤心了,如今我不是陪着你吗?”

    清漪将头埋在他胸前,仍自哽咽哭泣。

    柳默便静静拥着她,待她平静下来。

    只是心中不免又努力地去回想,然而,仍是毫无半点印象。

    清漪渐渐平静下来,柳默牵了她,两人便坐于树下相偎。

    “这些日子,你也累坏了,该好好歇歇了。”柳默道。

    “你身上之毒尚未除尽,也该好好修养了。”清漪亦道。

    两人便在那草地之上,相挨睡下,各自修养精神。

    柳默见清漪已然熟睡,却悄悄起身,来至雪松外,轻叩雪松树干,悄声唤道:“雪爷爷。”

    候得片时,不见雪爷爷出来,便又轻叩两下,道:“雪爷爷,柳默有事相询,还望一见。”

    话音落下,雪爷爷自雪松中现身出来,打着哈欠,道:“这么晚不睡,唤我老头子做甚?”

    柳默见他出来,拜倒于地,道:“柳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人家应允。”

    “应允?什么?”雪爷爷道。

    “老人家既有显魂丹之力,不知可否借柳默一观。”柳默道。

    “这却不能。”雪爷爷道。

    “还望成全。”柳默叩头于地。

    “不是我不与你看,只是,这显魂丹所照之人,并不能见其中影像,只我等旁人能见罢了。”雪爷爷摇摇头道。

    柳默不想竟有此一说,一时沉默不语。

    “便是清漪,她已非人非魂,其实亦是照而不得。”雪爷爷道。

    “既有终忆城抹去前世记忆,不知何处能找回?”柳默转念又道。

    雪爷爷定睛望了他一回,道:“你脑子被那毒药烧坏了吗?”

    “还望老人家指点。”柳默仍跪道。

    “你这人,有点意思,这种事你都敢想,你跟那丫头,还真是一对儿。”雪爷爷笑道。

    “清漪独自承受的已太多,我若依然这样一无所知,怎能替她分担?”柳默道。

    “你既有这份心,她必知晓。”雪爷爷道。

    柳默还待再说,雪爷爷却道:“折腾了这么些日子,这才睡了多会儿啊,你就来捣乱,不跟你说了,老头子睡去。”

    说罢,人已不见。

    柳默无奈,只得仍回至清漪身旁躺下。

    翻身过来,看清漪此时睡得甚是安稳,眉心皆已舒展开来。

    伸手替她盖好薄被,自己亦躺下睡去。

    次日清晨,清漪自雪爷爷昨日所给黑色小袋中,再取出一粒解药与柳默服下,自行与他助力,柳默脸上黑色渐已褪尽。

    “晚间再服一粒,明日再服一天,便应无碍了。”清漪道。

    “这解药果然奇效。”柳默点头道。

    “雪爷爷医药甚通,尤其擅长解各种奇毒,多亏了他。”清漪笑道。

    稍时雪爷爷出得雪松,二人与之见过。

    雪爷爷看看柳默,道:“不错,这毒算是解了。”

    “多亏了雪爷爷。”清漪道。

    雪爷爷只笑着点点头,看了柳默一眼,亦不多言,只道:“如今没我老头子的事儿,我喝酒去了。”

    说罢自往南边林中走去。

    又剩了清漪并柳默二人,一时无话,仍坐于那大石之上,相依相偎。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时节,满山青翠直如深深的河流一般随风涌动,草木的清香静静地弥漫在空气中,林木之间偶有深蓝、雪白、淡粉各色野花隐隐可见,此番景致,观之忘俗。

    二人默然坐了一回,柳默忽踌躇道:“我们、可再回那落叶村看看吗?”

    清漪却沉默不语。

    “你若不愿,便不去亦不要紧。”柳默柔声道。

    清漪侧头看他,亦柔声道:“并非我不愿,只是那里、已然、物是人非……”

    “无妨,只是去看看罢了。”柳默道。

    清漪便点点头,站起来,唤道:“青思。”

    青思自树上飞下,落于她指尖之上。

    清漪左手轻抚,青思已然化作鲲鹏大小。

    清漪自先坐上青思背上,伸手拉了柳默,两人坐好。

    青思振翅飞起,穿云而过,约莫过了三个时辰,方到得一处城郭。

    “如今落叶村已无,当年之土,已然归在这丽园镇内。”清漪道。

    柳默自云中看它,确像是一个小镇,三面翠山环绕,一条碧色河流绕城东去。

    “那条河,原名淇水,如今已改了名,叫颖川。”清漪道。

    柳默闻得此名,忆起她词中每每用这淇水之名,原只道是仿的前人略以寄托罢了,不想此水真是此名,心中方明她词中深意。

    清漪在镇外林中寻了僻静无人之处,将青思落下。

    柳默牵了她,两人步行前往镇中。

    入得镇来,街道宽阔,人烟繁盛,商铺林立,倒是个热闹的地方。

    “如今这里这般热闹,当初却只是一片农田而已。”清漪道。

    两人在街道上闲步走着,那街道两旁亦不过是些绸布店、油米店、小酒馆、客栈之属,并无特别之处。

    柳默默然走着,望着两边各式店铺、街道中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并不言语。

    看看街道已然过尽,清漪往东拐去,又引着柳默走了一阵,停在一棵高高的大槐树下。

    那槐树干可足够五六人环抱,看来生长已有数百年了。() ()

    清漪默然抬眼望着槐树茂密的枝叶,柳默立于她身侧,也并不打扰她。

    清漪看了回,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树干,道:“这是入村的地方。若远远见了这大槐树,就知道快到家了……”

    她忽然停住,不再言语,脸上浮现出哀伤之色,只定定地望着槐树已显苍老的树干,思绪仿佛已然飘离到了那久远的从前……

    柳默轻轻握住她手,亦不言语,眼睛将这槐树仔细打量一番,在记忆中努力地搜寻着,哪怕一丝丝的痕迹,只要一点、一点点……

    然而,终究只是徒劳。

    清漪默看一回,对柳默道:“走吧。”

    两人便继续往东,一路穿街过巷,行至一处院落。

    清漪在那户人家门口站定。

    柳默看那户房屋青瓦白墙,院中一棵桃树伸出墙外,花已落尽,只得一树青翠。

    清漪侧头望着柳默,目光中充满温柔,道:“这里、原是你的家。”

    柳默再细看那门墙院落,不觉欲去推那虚掩的院门。

    清漪忙轻握他手,摇摇头,道:“如今、却不便去了。即便进去,这房屋、屋中所有之人、物,都已经……不是了……”

    柳默便也作罢。

    两人向南行去,此间甚为僻静,少有人过。

    再走得一段,便闻得水流潺潺之声。

    不一时转出街角,果见一条溪流自西向东,缓缓流去。

    水岸两边栏杆护围,且遍植杨柳,柔丝轻抚,映照水面。

    一座木桥,横跨水面,架通南北,桥上书得三个字:“春晖桥”。

    清漪行至一棵柳树下,侧头回望那座木桥,道:“这桥,原先并无名字。已然重修了几次,名字也改了几回了。”

    言罢,只默默望着那桥出神。

    柳默轻声唤她:“清漪。”

    清漪便望向他,对他微微笑道:“那年元宵之夜,你便在此处,吹奏一曲《春水碧》。”

    望着潺潺而过的流水,又道:“只是,那时并无这些栏杆,这些杨柳亦是重新栽过了。”

    柳默自入得镇来,无一处不细细看、细细想来,只望能寻得一点点蛛丝马迹,然而,无论如何思量,如何追索,仍是一无所获。

    如今,面对着清漪的笑脸,只觉心中歉然万分,轻声道:“清漪,对不起,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清漪仍微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道:“这并非你的错,你何必道歉。”

    柳默默然片刻,向清漪缓声道:“如今,你的家、是什么模样呢?”

    清漪轻抚栏杆,道:“只是一片空地罢了。”

    抬眼环望四周,又缓声道:“百年岁月,人间沧桑,人世本便是如此。”

    “山川日月千年不改,人事沧桑却变化无常。”柳默亦叹道。

    清漪思忖片刻,忽然侧头对柳默道:“还有一处,尚未曾改变。”

    说着,引了柳默,仍出得镇来,于林中僻静处唤来青思,仍乘了青思飞入云中。

    不一时便来至一处。

    柳默在云中看那脚下,却是一处深谷。

    四围皆是青山环绕,谷中高矮灌木丛生,旁边一条溪流潺潺而过。

    青思自云中盘旋而下,落在溪流边宽阔处。

    二人下得青思背来,青思仍化作家鸽大小,自飞到枝上休憩。

    “这是何处?并不见有何人家。”柳默奇道。

    “这里是深谷,怎会有人家。”清漪顿道。

    “为何来此?”柳默又道。

    清漪亦不答言,走至谷中一株半人高的小树旁,伸手轻轻摘下一片绿叶,缓声道:“今年终是错过了。”

    柳默走至她身旁,怪道:“错过?错过什么?”

    见她只盯着手中的绿色叶片,又道:“这是什么叶子?为何只是看它?”

    “这是君思茶的茶叶。”清漪轻声道。

    柳默闻得此言,心中惊动,不想在此见到这君思茶茶叶。

    清漪回头,拉过他手来,将这片绿叶轻轻放在他手心,道:“这原是你发现的呢,连名字,亦是你取的。”

    柳默不觉又在心中努力地去回想,然而就如掉落在无边的大海中一般,飘飘浮浮,无可攀附之处,终一无所知。

    再低头细看那掌中叶片,如雀舌大小,碧绿青翠,缓声道:“君思茶,便是用它做的吗?”

    “是啊。”清漪点点头道,“不过,此茶须于仲春采摘,今年未及采得,已然错过了。”

    “你每年来此采摘吗?”柳默望着她,轻声道。

    清漪摇摇头,道:“从前并无青思相伴,若去得远时,亦不能回,若近些便可来此采摘。只是这一处山谷生长无多,每次便也只是采得半袋罢了。”

    “此茶亦是你所制了?”柳默又道。

    “你原制过一次,只是其味稍带苦涩,便弃之不用。我便重以新法制过,去其涩,留其香,其味虽淡,却幽香绵长。”清漪道。

    说罢抬起头来,将这幽谷四周环看一回,缓声道:“这幽谷林深,鲜少人至,如今还保得原样。”

    柳默亦抬头看来,四围山色青如碧水、流云静谧、偶有飞鸟掠过那碧蓝天空,清澈的溪水映照着两岸山形树影,潺潺而过,声如低语。

    谷中各种草木正得其时,亦是青翠葱茏。

    那君思茶叶之树散落其间,兀自碧绿如荫。

    清漪忽然轻握他手,道:“跟我来吧。”

    引着他拨开枝叶、穿林而过、走至幽谷深处。

    柳默远远已然看见一座老旧的坟墓,看那碑身已然有些残损,只是修整得甚为整洁干净。

    及走近时再看那碑身上字迹,只得四个字:“桑洛长离。”

    墨迹并未如碑身般陈旧,倒像刚描过不久似的。

    柳默蓦然看见这坟,不由得紧紧握住清漪之手。

    清漪亦紧了紧握住他的手,伸手轻轻抚摸碑身,轻声道:“你果然早已不在这里了,我每回来时,你并不知晓吧。”

    柳默闻言,侧头望着她,眼中已然泛出泪来,将清漪紧紧揽入怀中,哑声唤道:“清漪……”

    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只是紧紧拥住她。

    她每次来时,是何样伤心、何样孤单,

    她遍行天涯找寻之时,心中又是何样孤寂、何样期盼……

    然而,自己对过往之事,竟然一丝半点也无法记起,心中更是愧悔万分。

    清漪亦轻轻环住他,眼中滑落两行泪珠。

    良久,柳默松开她,伸出手来,为她轻轻拭去脸上泪珠,缓然痛声道:“清漪,我、如何才能记起从前呢?”

    清漪只摇摇头,道:“既已忘却,如何还能记得起呢?”

    “既有不忘之术,想来该有找回记忆的办法吧?”柳默又道。

    清漪忽直望着他,又仍然摇摇头,轻声道:“从不曾听闻。”

    “连你亦不知吗?”柳默叹息一声道。

    清漪见他面现沮丧之色,柔声道:“你何须去记起它,如今我们仍在一处,这已经、足够了……”

    柳默仍将她轻轻揽住,心中却思想着该去何处、寻何人问这寻回记忆之法。

    清漪只怕他在此伤情,便道:“那溪边景致甚好,不如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柳默便也点点头,牵着她仍穿林而出,在溪边寻得一处,两人坐于光滑的溪石之上,相依相偎。

    黄昏时分,清漪取了解药与他再服下一粒,仍与他助些内力,扩散药性。

    他脸上黑色几乎已然褪尽,清漪心下自是欣喜。

    看看天色已晚,唤过青思,二人仍乘了回往青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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