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节过后,学里仍如常授课,桑洛每日巳时前去,午时下学。

    村中多是农家,念书的本不多,且从前也未曾读过,如今只是将些《三字经》、《千家诗》读来。

    午后无须授课,不过仍在家读些书、帮着父亲照护花草罢了。

    这日学中,写了简单姓氏:“韩、李、张、周”、让学生们照样写来。

    学生们便提笔在纸上描画,却有一个学生并不拿笔。

    桑洛走至近前,问道:“周至,如何不写来?”

    周至将右臂伸出,道:“昨日与父母同去农地里时,跌了一跤,摔了手臂。”

    说着伸出右臂来,桑洛看时,果然手臂上厚厚地裹着一层蓝布。

    “裹得这么厚,可严重吗?”桑洛不免问道。

    “百里奶奶说并不要紧,只是十日内需每日换药。”周至道。

    “怎么不是清漪姐姐给你包的吗?”旁边一学生陈成道。

    “昨日去时,百里奶奶正生气呢,说清漪姐姐不知又跑去哪里了。”周至道。

    “她准又去山上找那药书上写的草药了。”陈成笃定地道。

    “现在是冬天,哪里有药草。”周至摇摇头道。

    “也有冬天里长的药草啊!”陈成道。

    “她总是这样。”周至便点点头道,“所以百里奶奶总生她的气。”

    “百里奶奶是怕她被山上的蛇咬了。”陈成道。

    “冬天哪来的蛇!”周至笑道,“便有蛇她也不怕,她连野狼也不怕呢!”

    “我也要学她那样!”陈成忙接道,“多厉害!”

    看这二人一应一答,桑洛忙止住二人,道:“莫说了,陈成,你先写来。”

    又对周至道:“你不能拿笔,将这篇诗文背了吧。”

    说着翻开书页,指与周至,让他背来。

    下学后,桑洛仍回自家中,亦不过将自己所慕之书读一回,偶尔也再练一回剑术。

    晚间灯下,常将长笛取出,立于窗前,婉转吹奏。

    闲时易过,不觉又是元宵节至。

    虽然落叶村并不大,只得几十户人家,但亦是家家户户皆张灯结彩,将那各色花灯早早地挂了出来,显得甚是热闹。

    最欣喜的莫过于孩子们,早已缠着要去街上玩耍。

    然而,每至此时,桑远却异常落寞。

    往年娘在世之时,一家三口不免亦去凑凑这番热闹,如今娘已不在,这样的节下,桑远几乎皆不出门,只在书房中呆坐。

    桑洛亦不愿打扰他,是以向桑远道:“我出去看看,稍时便回。”

    “多加小心,早些回来吧。”桑远只道。

    桑洛便自行出得门来,在街上闲走。

    看那两边花灯上,画着荷花、牡丹、桃花等各色花卉,也有画些八仙画像、寿星、福星、龙、麒麟的,虽非名家圣手,但亦栩栩如生。

    一些花灯亦写了灯谜在上,谜面浅显,其实不难猜得,不过是博个彩头罢了。

    桑洛闲看一回,不觉走至街尾,便也信步往前走去。

    略走得远些,来至一处溪边。

    风寒夜暗,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将一天清辉尽洒人间。

    水边杨柳长丝轻拂,虽萧索无叶,然而在那清冷月色之中,仿佛薄薄地笼着一层轻烟,别有风致。

    桑洛走至水边,轻靠着那杨柳,抬眼凝望那一轮清月,静静无语。

    默然半晌,自袖中取出一管长笛,横于唇边,轻轻吹出一曲。

    一时笛声悠扬,如春水潺潺、芳草绵绵;又如莺转高柳、燕语檐下;其声冉冉、袅袅入云。

    一曲吹罢,将长笛轻握在手,抬眼再望时,忽觉桥上似有人影。

    侧头看去,只见一女子正默立于不远处的小桥之上。

    月光如银,只见她身穿一件藕荷色袄裙,披了件宝蓝披风,正望着这边。

    只是到底远了些,并看不清相貌,不知是何人。

    见桑洛看向这边,便于桥上向桑洛施了一礼。

    桑洛便也向她一揖。() ()

    那女子转身下了小桥,自往回路走去,不一时,便消失了踪影。

    桑洛仍自立于柳下水边,看那月色遍洒之时,水面银光跳跃如鱼。

    忽闻得女子惊呼之声,桑洛只觉不妥,便向声音之处赶去。

    远远已见一人正在拉扯刚才那个宝蓝披风的女子。

    再走得近些,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再看那人脸上尽是酒红之色,满脸醉相。

    桑洛还未至近前,只见那女子手起两下,将那醉汉打翻在地。

    月色下,桑洛已然看清,便是那日树下与那乞丐把脉的女子。

    那醉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还待上来拉扯,那女子忙绕过他,往前疾步跑出。

    “姑娘不必惊慌。”桑洛在后道。

    说着将那醉汉手腕紧紧拿住,掌上发力,那人吃痛,大叫不止。

    那女子见有人制住这人,亦停下脚步,回身走来。

    桑洛放了手,那醉汉已然酒醒,忙仓皇往水边跑去。

    女子上前来,对桑洛又深施了一礼,道:“多谢公子援手。”

    “姑娘身手不凡,桑某多此一举罢了。”桑洛却笑道。

    “只因常去山中采药,所以略习得一些微末之技罢了,让公子见笑了。”那女子亦笑道。

    月色之下细细看她,更显得肌肤雪白、眉目清朗,微微笑容如春日之兰、见之忘俗。

    “在下桑洛、字长离,可否请问姑娘芳名?”桑洛向她一揖道。

    “原来是桑公子。我姓百里,名清漪。”女子仍微微笑道。

    “清漪、不知是何字?”桑洛道。

    “沧浪水自清、春风起涟漪。”清漪道。

    “果然好名!”桑洛点头道。

    “岂敢,桑公子谬赞了。”清漪笑道,“如今灯会已散,我该回去了,就此别过。”

    “我亦要回转,可送姑娘一程。”桑洛道。

    “有劳了。”清漪便也点点头。

    桑洛走上前来,与她并肩往街市方向回转。

    “桑公子不是本村人氏吧?”清漪道。

    “你怎知晓?”桑洛道。

    “落叶村并不大,多数都是相识之人,公子相貌、却未见过。”清漪笑道。

    “我父亲是此间出身,多年在外,一年前方才回转。”桑洛点点头道。

    “莫不是学里的桑先生?”清漪侧头看他道。

    “百里姑娘怎会知晓?”桑洛道。

    “落叶村向来无人授业,如今忽然有了先生,自然会有人传说。”清漪笑道,“多亏了桑先生,如今这些孩子们可学得些书了。”

    “不过是教些识字启蒙之书,当不得什么。”桑洛亦笑道,“百里姑娘可曾学过吗?”

    “此前落叶村并无人授业,哪里学来?”清漪摇摇头道。

    桑洛心中自道奇怪,既不曾学过,怎会得那般琴艺。

    “不过家母在世时,也曾教些书与我,是以还识得几个字。”清漪又道。

    “令堂想是饱学之人了。”桑洛暗自点头。

    “母亲确实会诗能文,我不过学得些皮毛罢了。”清漪点点头道。

    “令堂可通音律吗?”桑洛又道。

    “母亲擅抚琴,自小便要我学。”清漪亦点点头道,“不过姥姥并不喜欢我学琴。”

    “为何不喜?”桑洛奇道。

    “我亦不知。”清漪摇摇头道,“姥姥只常说学这些皆是无用,不如学些医药之事。”

    “百里姑娘亦通医理了?”桑洛点点头道。

    “略知一二罢了。”清漪道,“方才桑公子桥下所奏,不知是何曲名?”

    “此曲名为《春水碧》。”桑洛道。

    “曲名曲意皆甚相合。”清漪点点头道。

    两人边说边行,不觉已来至清漪家院外,清漪便向桑洛道别:“多谢相送,我这便到家了。”

    “如此,桑洛告辞。”桑洛道。

    说罢与清漪一揖,清漪亦还以一礼,两相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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